那些死去的人,才是早已解脱的,而他,只能做人间行走的鬼,不得超脱,不得离开,不得……忘却。
他几乎滴下泪来,又或是雪化在脸上,“好……忘了,都忘了……”
唐笑之轻轻摇头,看面前忽然老了几十岁的人,悠悠道:“我没忘,江伯。从我进唐家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姓雷。”
老雷头眼中精光一闪,急急抬头,满头霜发颤抖如雪。
“而那个人,是唐门主。”
那是唐家的傲气,于是他们从容淡定告诉这个孩子,雷家被唐家所灭,告诉他你的母亲姓雷。就那么高高在上地,又那么恳切地告诉了他一切。
太骄傲也太疏离,连对他假以辞色,连一句谎言都不肯留下,就把所有事实掀翻在他面前。
那些满身侠骨的唐家执事人,一定觉得,自己理应明白一切,也从不惧怕仇家的孩子会做出什么样的报复来。于是也从未想过,懵懂的孩子,会如何迷茫又无措度过他的童年和……未来。
锦衣玉食、诗书礼教,他所学所用,与唐家内门弟子别无二致。连他曾经想拼命找寻的半点偏见也没有见到。
于是从记事起,一切都变成了白日里无法言说的噩梦。
唐家的门那么高,他不知如何走出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月上柳梢的时候,爬上唐家的屋顶,看远处翠海叠浪。
那时候他才觉得,唐家不再是那个压抑的唐家,而自己,也可以只做自己。
长大后,他越发的荒唐,想用荒唐把自己淹没。可哪怕做了再翻天的错事,门主也不肯把他逐出门去。
酒色沉迷中,或可忘记自己究竟是谁。巴蜀的浪荡公子,是不必为了唐家背负半点儿责任与道义,更不必说早已消失湮没的雷家。
老雷头心中沉痛无法言说半分,仇恨太重,无数个午夜梦回,他只有痛苦难消。有时候他会像,如若自己早已死了,便不用这样背负,背负了整整一个家族的性命与仇恨。
眼前这位……这位大小姐唯一的孩子,满身金华,带着唐家半分疏离、半分傲意,半分温雅,那是从内而外的,一个唐家成长起来的,属于唐家的弟子。
一念至此,心思成灰,他仰天长啸,眼中无泪。可心底激烈浓厚的情绪冲撞得他头上青筋暴露,经脉欲裂。远处树梢上积雪都被那一声心碎的长啸陷落在地。
他颤抖着道:“江南,江南的霹雳堂,簑草如林,夜里去听,即便今日,还有无数人流泪的声音。”
如若恨,倒还能找到半点活下去的希望。可他如今,唯有绝望。半身背负,不过虚幻,痛了半辈子,当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可情知无益,也不能忘。
他恋恋不忘的,是江南故园。当冬日初雪降落的时候,青石板上被红色灯笼照得透亮,黑色夜幕上无数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