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将军,现在我身上没带武器也没带暗器,你已经看到了。”他依然微笑着,泰然自若地望着郭威阴沉的脸。郭威一言不发,抬起手,三击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他身后的的屏风后面和两人头上的房梁上传来,还夹杂着些许金属兵器的碰撞声。郭威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把他的皮肤烧穿,“你想怎样?”“我想在您帐下求得一个小卒的位置。”安骁的神色像无风的湖面般平静。郭威大笑道:“要是我不给呢?”安骁也笑了,“您会给的。”
这幅表情真是让郭威厌恶透顶,这个年轻人坦然地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但没穿衣服的仿佛却是他自己。这种看透一切的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有十二万分的冲动立马抽出“明月光”,狠狠地在他的胸口开个窟窿,嘲笑他他错了而且错得离谱,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啊,理智,该死的理智!安骁知道他需要他的才能,安骁有多大本事郭威最清楚不过了,因此才布下重重护卫严阵以待。他看着安骁从嗷嗷待哺到蹒跚学步再到练就了那套只有一招却独步天下的刀法,他听着安骁从牙牙学语到语惊四座再到现在站在他面前不说一个字却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个家伙就是个怪物,他知道他郭威现下最需要的就是人才,他禁不住这个诱惑,所以他来了。
其实这个时候安骁并不知道郭威有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他只知道一件事:郭威是不会满足于一个三品将军的位置的。在他看到郭威如临大敌却故作轻松地迎接他时,他就已经明白自己赢了。
郭威突然仰天大笑,桀桀的笑声穿透了新砌好的屋顶,惊起了落在上面的鸟雀,“安骁啊安骁,你真的是太聪明了。我舍不得杀你,但我也不怕你。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恨不恨我?”“恨。”安骁毫不犹豫地答道。郭威叫道:“好,就冲着你这点儿胆子,我郭某人敬重你是条汉子。我告诉你小子,今天我饶过你这条命还送你个郎将,不是因为你是安世杰的儿子,也不是因为我从你还在尿裤子的时候就认识你,而是因为你这十二分的勇气和脑袋里的东西。”他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安骁深不见底的眸子,仿佛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一般,“你要,你的命是我借你的,你手上的权力也是。”他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每一个字都能把地板砸出一个窟窿。
安骁的神色丝毫未变,他缓缓地单膝着地跪在郭威脚下,抱拳道:“谢将军。”然后起身捡起地上的衣物一丝不苟地穿好,走出门去。和刚才的满屋杀气比起来外面的阳光灿烂得不像人间。交易进行得像他想的一样顺利,但这只是开始。结局也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他杀了郭威,或是郭威杀了他。他的目光幽寒凌冽,像两把锐利的匕首。一个月前他还在凤翔做一个小小的八品监察,转眼已经成为了万人之上的郎将。他知道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后来刘知远进军开封,夺了金銮殿,正式称国号“大汉”。杨烈一家也举家迁入开封,和杨晟汇合了。杨烈作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训练御前军,统领十二万禁军。一次和郭威在永明殿前偶遇,杨烈惊讶地发现郭威身旁的年轻将领好生眼熟,但左思右想也不知在哪里见过。他琢磨了半天才把那名雄姿英发的少年将领和之前拿着冯太师密信来找他的文弱书生联系起来。眼前的安骁一身黑甲,腰悬宝刀,依旧恭恭敬敬地行礼,却是以下级见上级的礼仪:“末将安骁参见杨将军。”等郭威和安骁走出了老远杨烈都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姓安的小子不是个书生么?郭威不是他的杀父仇人么?怎么这还没出三个月就亲得跟一个娘生的似的了?皇上也不管?
杨烈回府就把这事告诉了青羽,青羽见过安参谋几次,知道营里的军士们都叫他“安秀才”,口碑还是不错的。凭他的榆木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刚好这天杨昭缠着杨烈让他放青羽回家睡一天,他便趁着和杨昭同榻夜话时向他求救。杨昭听了,大惊失色:“哥,这个安骁和郭威两个估计都不是池中物。你听我一句,以后离他俩远点儿,特别是那个安骁,心思鬼得很,十个你都斗不过他。他能和杀父仇人混得如鱼得水,要么是因为他一点都不念父子之情,要么就是仇恨对他来说远远没有他现在要做的事来得重要。如果是前一种那他就是禽兽,如果是后一种,那他就是个目的极其明确的人,决不会让自己被情感左右。无论哪一种,都是你应付不了的。郭威也是,他心里怕得要死,但这个安骁身上又有什么东西让他不能杀掉他——也许是智慧,也许是才能,我不知道——促使着他压抑着自己的恐惧和安骁共事。他们一边恨着或是怕着对方,一方面又希望利用对方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两个人就是在玩火啊。”
青羽想起安秀才那文质彬彬的样子和俊朗的相貌,实在想象不出他是那么冷血的一个人。他记得安秀才在行军的时候把自己的马让给跌伤了脚的战士乘坐,自己穿着麻布鞋跟着大军赶路。他还记得安秀才卷着大袖子满脸灰泥,和大字不识的农家子弟们坐在一处啃着馒头谈笑风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铁石心肠的呢?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丝毫没有发现躺在一旁的杨昭睁着眼睛辗转反侧失眠了一整夜。
☆、8青羽安骁:鹰蛇初会
8青羽安骁:鹰蛇初会
大雨倾城。
安骁在凤翔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但这两个月来一离开凤翔就遇到了两回。上一回他不走运地跪在太师府门口被淋了个透心凉,这一回他凑巧在室内。他身着便服,坐在正对着金池的茶楼二楼靠窗的座位,要了一壶茗茶,望着楼下的贩夫走卒行色匆匆。楼下乱哄哄的,被卖糖水的和卖蒸糕的小贩挤了个水泄不通。安骁皱起了眉头。难得下暴雨军队无法操练,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进城逛逛,耳根却不得清净。他叫来伙计会了钞,便要走下楼去。只因这烟雨氤氲下的金池波涛汹涌,比晴天看时更别有一番风味,致使安骁起身的时候慢了片刻。就这一会儿工夫,他再往楼梯那里走去时却和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其中一个是个不相识的粗莽军汉,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另一个少年他却认得,是杨烈军中的兵卒。他不知道那少年姓甚名谁,只记得他的长相。那张脸是足够漂亮到能让任何人都过目不忘的。青羽见了他,刚要兴高采烈地大喊一声“安秀才”,话到了嘴边却生生吞了回去。他想起杨烈告诉他在永明殿前见到安骁的事,明白安骁现在的身份和以往在杨烈麾下时不可同日而语。“小人杨青羽见过安大人。”青羽单膝跪下,低声道。他一旁的军汉不知所以,也一同跪下,“小人乔致和见过安大人。”
安骁忙扶起两人,笑道:“都是当兵的给朝廷卖命,不在军中就不用行礼了。何况我穿这一身出来就想偷个懒,你们也配合我一下。”又叫来伙计摆出糕饼果子,青羽要了碧螺春,那军汉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也不甚懂得品茶,只跟青羽都要了一样的。青羽道:“安……公子方才不是要走么?莫要为了我俩耽误了事儿。”安骁笑道:“也没有什么事要忙,只是方才一个人在此看雨看湖怪气闷的,就想去四处走走。在此碰到杨兄弟和乔兄弟也是有缘,小生愿做个东道,但愿不要坏了两位兄弟的雅兴。”乔致和喜道:“多谢公子。”当下见着糕饼点心就大嚼起来,茶博士奉上茶水,也不怕烫,咕嘟咕嘟就往下灌。青羽见乔致和这般粗鲁,心下过意不去,“但愿不要坏了安公子的雅兴才好。”安骁微笑着摇了摇头,呷一口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