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傍晚,天阴云浓,风声渐息,看着似乎又有些欲雪的模样。李沉舟早早用过夜膳,抱着摞干草去棚里给大青驴添点儿暖。今天康出渔晌午刚过就背着手回来了,来来回回在院里砸嘴抱怨“美国人说要给的新鲜面粉如何还不到,我这没面下锅怎么摊饼?”指挥营派来送文件的萧开雁的副官——一个西洋留过学的年轻人,整日嘴里吹着口哨,路过闻言而笑,“啊——美国佬今儿个过节,玫瑰花个甜哪巧克力个香,玻璃丝袜腿上个剥哪鸳鸯交颈个忙!老康你就是典型的遗老遗少,连洋人最浪漫的情人节都不知道,情人节人家谈的是‘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轮到你就是面粉摊大饼,煞风景——太煞风景!”
康出渔撩起半个眼皮,鼻孔里细细地哼出一声,“所以,钱小副官今日便也是手持玫瑰与香草,欲携佳人度佳节了?”
钱副官大大方方地红脸摇头,“至今未有,将来如有幸,愿仿效萧师长和如今探营而来的那位赵小姐,岳麓山下两骑并配,碎冰踏雪引为风尘知己。这幅图景比起那酸溜溜的情人节,倒是更得我意。”
李沉舟把旧干草从棚里扔出去,均匀地铺上新草,大青驴口里咀嚼着李沉舟给它带去的胡萝卜渣,饱含情感的大眼中又泛出那种湿漉漉的神采。三叉耙将旧草拨拉到一块儿,一遍遍地抚拍这个老伙计颈上的瘦毛——想从前在昆明,它有着多么宽硕的一个臀部,再看如今——李沉舟拿定了主意,等长沙这边的战事一了,他要带着他的这头老伙计回去昆明。一人一驴悠悠南下,人驴皆消老,再不是几年前那般光景——几年前,两人一马,人是好孩子,马也是“好孩子”,他由这两个好孩子一路相伴,愈是临近南方愈是觉出新生的快意。那时他以为一切都已经被远远地留在了过去,那时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同过去相逢,那时他是有意去开始一段跟在旧都时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的……只是不曾想到,过去的卷土重来,离开南京也如影随形,让他跟好孩子们堪堪萌发出一点雏形的梦,就这样被埋葬。而埋葬了这个梦的,也许还有他自己铲上去的一锹土。
“哎,帮主,你在这里喂驴子呢!”白昏昏的雪意里,飞来一只水老鸦。
康出渔推着两轮板车过来,脸上泛着刚用过饭的那种热乎乎的油光,“帮主,美国人的面粉听说运来了,我要赶驴子去驮面粉。”伸手扯过缰绳,跟板车的前端栓了。
李沉舟瞧瞧嘴里还在咀嚼胡萝卜的大青驴,心生不舍,“那……慢慢地走吧,地上很滑,一会儿估计又要下雪。”取过棚子里的毡毯,搁在缰绳之下,不教勒紧的粗麻绳嵌伤了大青驴,“我也跟着一道去,左右无事……”
“哎,这感情好!军需处的老徐认得帮主,这下能多通融两袋好面粉!”
两人并若干小兵赶着驴车出门的时候,第一张雪片飘落,随后纷纷扬扬,静静地拉开了雪幕。李沉舟走在大青驴之侧,迈出四五步,听见对侧的康出渔叫“五爷好”。他朝前方望了望,柳随风琥珀色的眼正隔着雪片睃着他,冽冽若有所诉。他望过则已,低头继续看着脚下的路走,鞋底踏在一簇簇白净的新雪上,发出干崩的摩擦声,像雪的撕裂之鸣。
冒雪到达军需处,前头已排了些人和驴,康出渔颇无风度地小声咒骂,他越来越无法容忍有人跟他抢美国佬送来的好东西了。跺脚搓手地原地打转,转到一半,“帮主,帮主,你看那个莫不是萧三爷?”
李沉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辆美式军卡之旁,杵着两名美国兵、老徐、一个仿佛翻译官样的军官;边上一人,个头跟美国兵齐平,笔立于雪中,隐隐有骏马之姿的,不是萧秋水又是谁?
多看了两眼后,李沉舟转开目光,不过还是迟了。那头的萧秋水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注视,敏锐地望过来,捕到李沉舟的身影,整个人令人不易察觉地一震。回头向老徐说了句什么,他迈开两条腿,穿过雪幕走到驴车之前,“李大哥——你们是来领面粉的吗?”
李沉舟还未出声,康出渔就抢着道:“萧三爷好哇——可不是来领面粉的嘛!天气冷,面粉吃得多快哪,一听今儿有新面粉到,捉紧着就来等,否则觉都睡不踏实!”
萧秋水只瞧着李沉舟,“李大哥——是这样吗?”执意要李沉舟同他说话。
这情景似乎并不陌生,好像恍然又回到了从前的某个时节,他被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提问,提问者不甚谦逊,仿佛想要进入到什么地方,而他也只是略生诧异,不以为忤。画面撩起一缘,展开徐徐,只是这一回,李沉舟却更像是个看客。他知道康出渔这只水老鸦心里拨的算盘,决意助他一臂之力,便道:“是啊——秋水,今天是老徐负责发放面粉的么?不知道何时可以开领,回头雪越来越大,路上不好走。”
萧三眼睛一亮,是那一声“秋水”点亮的,他抿抿嘴,嘴角上说不出的笑意,“那——我跟老徐他们打声招呼,让你们先领了吧!老徐不过在跟美国人交接核对,翻译官没经验,我跟在一旁照看着。就快核对完了,你们这就过来罢!”说着主动牵动驴绳,示意康出渔跟上。
康出渔一下喜笑颜开,“这感情好,这感情好……”这时候在前边的其他营的人发出些不满的碎语,都叫水老鸦扑喇几下翅膀给扇噤了声。
老徐见他们过来,招手示意,“秋水,让李先生他们先领,这边数目都对过了,我马上带这两位军官去我们的食堂吃饭,一会儿你也过来!”转头吩咐了周围的几个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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