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挥挥手,“敢不敢,你说了不算!别在这儿逞凶,哪天真把你那一肚子心眼的美寡妇收拾服帖了,我自己掏钱给你双份的红包——”脚跟子一转,转到孟东来身后,在那种畜眼前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孟营长也算是个老手了吧,沾过的男男女女怕不比你手下带的兵少多少。那么,我敢问孟营长,你以为这世上情爱之事,分哪几种?”
孟东来转脸过来,一时不解其意。
柳五敛了笑,又摇了摇那三根手指,“当然是只有三种,一种是西风压倒东风,一种是东风压倒西风,最后一种,就是谁也压不过谁了,旗鼓相当。”拍拍孟东来的肩,“你跟美寡妇两个,开始似乎是你压着他,如今看来,却是慢慢地由他压着你了。他一动,或者不动,都能左右你的情绪,叫你愁上半天,憋得茶不思饭不想,你说是不是?”
孟东来张张嘴,颇不自在地红了脖子,“没、没有那样……”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总之在你们两人中,他才是有恃无恐的那一个,而你不是。”柳五越说越慢,眼里某点一亮而逝。他看看坐着的孟东来,那种畜半张了口,一副更加无法辩驳的蠢相。
临走前,柳五再次拍拍他的肩,“所以,你该找的是一个能够把握得住的情人,这样你才不用整天追在他屁股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直到他走的时候,那只种畜的嘴巴都没有完全阖上。
可惜孟东来再也没有机会去寻找一个无须让他追在后面跑的情人了,因为就在冬季攻防战开始的第二天,他就阵亡了,就在柳五的眼前。那一日,柳五率领骑兵团一翼替自己的步兵团做掩护,为岳麓山通往湘江的主阵地延长战壕,以便湘江两岸的兵力集合,随时听从调遣。其时日本军队对长沙城的攻击一点点地升级,已经主持了三次长沙会战的薛崇将同重庆派来的三位副司令一道,为若干月后极有可能拉开的第四次长沙之战做准备。于是在这个距离民国三十三年元宵节不到两天的时候,柳五前日傍晚接到萧开雁拓延战壕的密令,第二日凌晨就整合骑兵团最得力的一支,在启明星白冷的寒光中格里格答地开往湘江承接岳麓山主阵地的战壕。他们的身后,默默地跟着被分派来修筑战壕的步兵。而步兵的身后,则遥遥地跟着另一个不隶属于任何在编部队的人;他跟了一小段,就被拉在最后的军需官康出渔劝住,“帮主,您放心!您那匹爱马不会有事的!今儿咱们就去修战壕,不是开炮。五爷也爱惜那匹马呢,不会让它有事的,您回去吧!”走在队伍前方的柳随风,若有若无地往这边一眼。他拍拍身下的坐骑,那匹长得比队伍里任何一个士兵都更加健壮的公马——“好孩子”,也歪过脖子来跟他望着同一个方向。它好像没有发现李沉舟,只是摇摇耳朵,抖一抖颈上的马鬃。它的步子踏的稳而轻快,丝毫不为即将承担的风险感到惊慌。它无比地信任骑在自己身上的柳五,正如它无比地信任那个总是摸到马厩里来抚摸它给它喂食添水洗刷的英俊的李沉舟。小公马的记忆不太遥远,它模模糊糊地将兆秋息那个亲爱的身影抛在脑后了。它是匹生来就备受宠爱的小公马,它的几任主人都待它若亲,从来不曾像那些马车夫苛虐拉车的驽马一样将他打骂。一直以来的良好待遇强化了小公马的自信和热情,在柳五手下得到的一系列训练则叫它知晓了自己的重要。它很灵敏地感应着柳五的每一个细微的指令,它知道什么时候该快跑,什么时候该放轻马蹄,什么时候该平稳地前进。今日也不例外,它驮着柳随风穿梭在江滩临山处,那么尖棱细碎的沙石,都没有让它打滑过哪怕一步。它当先为后面的骑兵开道,嗅着空气中终年不散的硝烟的气味,它迟疑了一下,马蹄一顿。
“怎么?……”柳五端肩四望,他们已经来到了主阵地以北的临江低洼处,跟来的步兵正在附近的林子里卖力地开挖战壕。他知道从这里开始过江湾不远就是两军之间未划分的区域,常有日军的冷枪骚扰。启明星的光渐淡,墨蓝的天空显出点儿苍白,柳五耳里清晰地听见步兵们铁锹磕碰冻土的闷脆声,他把自己目之所及的范围内都扫视了一遍。
然后,他下马,步/枪上膛,手按枪栓,牵着“好孩子”来到紧邻战壕的树林的阴影里;他慢慢地蹲下,其余的骑兵跟他做着同样的动作。马退在了后面,一长溜骑兵从左至右扶着长草迅速移动,步/枪的枪口始终向着临江的低洼地带。一排人溜完一轮,柳五手一挥,所有人调转方位,从另一个方向开始轮转,枪口的位置不变。如此三番,启明星已快完全消失,湘江上一片暗白,战壕已经延接至树林再也遮不到的石滩上。石滩是没法挖动的,只有架设掩体。步兵们抬来沙包和碎砖,柳五带着骑兵重新上马,横档在步兵前头,沿着江滩一圈圈地巡视。此时此刻,他们是完全暴露的。好在这一段距离并不长,掩体也搭设得很快。天亮之前,孙天魄的团一部到来接应,负责看守战壕跟掩体,同时跟对岸的营部保持联络。任务完成,柳随风停在最后,叫骑兵掩护步兵撤回营地。孙天魄的人陆续就位,他的士兵鱼贯后退,他一个个照看着,只等拖着洋锹的孟东来一进树林就走。
就在这个时候,枪声响了。枪响的同时,柳五扑滚到地,孙天魄的兵随即开枪反击。孟东来把洋锹一扔,拉开枪栓也回了枪,边回边退,且对柳五叫道:“团座,快撤!——”
柳五听见了,却没有动,他的眼睛望向那匹叫作“好孩子”的马。日本人的第一声冷枪就射倒了它,打穿了肚子,公马嘶鸣倒地,四蹄踢蹬,竭力地挣扎。挣扎中,它哀慌的眼好像瞅了柳五一下,它想要努力站起来,却是不行。枪炮交击中,没有人会在乎一匹战马的死活。
“团座!”孟东来大惊而叫。因为他看见本已安全的柳五未作任何掩护地,猫腰奔到倒地的战马身边,攫住马的腿,竭尽全力要将那匹见鬼的铁定活不成的马往树林子这边拉扯。可是那只成年的公马至少重达三百公斤,柳五顶着嗒嗒的枪弹死拖活拉,不过将那匹该死的畜生拖到林子边缘,而就这一路,马身上又中一弹,柳五的左手背被子弹擦过,一片血红。
孟东来直着喉咙叫:“团座,你中邪啊!”逮住就近的三两士兵,“一起去抬团座的马!”膀子一撩,掐着几人的脖子来到。士兵们吓得木呆,却也知道去拉扯。几个人你推我拽,使出吃奶的力,终于将那个好似一百担水泥那么重的公马拖到了战壕边上。所有的人都挣得脸红脖子粗,柳五的左手一刻不停地往下滴血,长长的皮掉了一半摇摇晃晃地黏在手背上。他浑然不觉,只是瞧着地上那个痛苦哀鸣的小公马,小公马名叫“好孩子”。
“这畜生没救了!我说,团座……”孟东来一句未完,身子一颤!两颤!三颤!胸前就是三个血洞!他眼珠鼓鼓地突出来,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愕然。背靠树干,他慢慢地滑了下去,滑下去的时候,还张了张嘴,却是再没吐出任何字眼了。
☆、人间别久(上)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小规模防卫反击战居然进行的异常惨烈,当柳五下令将孟东来的尸体跟脚边犹自痛苦挣扎的伤马一道抬回营地的时候,他回首望向江滩,地上已然倒满了中弹不支的亡兵。接到消息的指挥营加派兵力源源不断地赶来支援,柳五的团被命令暂时回撤。康出渔赶着运输军粮的长板车来到,合着其余的士兵,数十来双手齐力将呼哧喘气的垂死的公马一点点地推挤到车上。马安置好了,便去抬人,这就得心应手的多了;战场上从没搬抬过死人的士兵寥寥无几。柳五垂着血红的左手,望着车上尚有余息的马和再也不出气的人,神情呆呆的。他的模样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为了拯救伤马和躲避枪弹,他几乎在江滩的沙石和草颗里打滚了无数转,领口崩开,血泥俱下,脸上被手抹过,清晰的两块泥手印。随后赶到的康劫生递给他一卷绷带,他扯了一段,胡乱地将左手包扎,边包边跟在车边默默地走,有骑兵欲将自己的坐骑借给他被他拒绝。四近人声不断,身后的机关枪永不疲倦地往外迸着子弹,到处都是紧张匆忙的身影。他靠近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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