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他的各方面的良好表现,他很快被任命为排长。本来他还要被擢升为连长,结果一个体格更加强壮、态度十分粗野的新丁——同时也是另一个排的排长,当着他的面向鄂西的长官说道:“这个人连话都不怎么说,凭什么当连长?”扛着肩膀,挑衅地望着他。
长官朝他看过来,像是询问他的看法。
兆秋息就点点头,“是这样的,我不适合当连长。”卸去了旁人对他在晋升上抱有野心的怀疑。
然而情况并未好起来。新上任的连长总是忌惮地瞧着他每次操练时投入的姿态,拉拢了几个臭味相合的兵丁,时不时给他设计使绊。其中一人,即在龙泉时被兆秋息抽了铺盖还给李伟森的,忙不迭地趁机报复,联手其他人把他在帐篷里的床位挤兑到最里,叫他不便起夜;打饭时故意撞他,漏洒了珍贵的饭食;盥洗时抢他的水龙头,还假装失手把秽物泼到他晾晒的衣物上……
没有人为此打抱不平,灰暗的前路加重了新丁们的袖手旁观。而且兆秋息大小是个“官”,排长的身份教他们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对待他,他已跟他们不再相同。看到一个“官”受到欺侮,即使他是个不错的官,也会让普通人在心里产生某种隐秘的愉悦,替他们在枯苦的日子里添加一丝乐趣。他们默默地注视着一切的发生,食用着兆秋息的每一次窘迫;他们猜测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要么是兆秋息无限制的退忍,要么是一个白热化的了结。会是哪一种呢?
结果来的很快。一个兵丁提着泔水桶,走到本不会路过的帐篷边,对着其中一件灰蓝布衣泼洒泔水;连长身边的兵丁,兆秋息的布衣。周围的人默不作声地互相看看,不以为兆秋息会有出人意料的反应。衣服脏了可以洗,而此时此刻衣服绝不是紧要的。
可是等到兆秋息来到,发见那件布衣秽臭不堪地飘在竹竿上,那古雅的灰蓝色变得黄白斑驳,卤臭可闻——他的脸刷的一白。
他转身到枪械库,用于新丁打靶的汉阳造和中正式步骑枪正堆在地上,几个守卫吃饭的吃饭,洗碗的洗碗,见他出现喝了一句:“这里不要随便来,走开!”
兆秋息顺手抢了把枪,在连番惊喝声中,一气奔到新丁休息的帐篷,往里一钻。瞄到那连长及身边的若干鸡犬,拉开枪栓,挺腰砰砰砰地放了若干枪,枪枪擦着他们的头顶,穿透帐篷布,打进后面的树林里。帐篷里顿时硝烟四起,众人惊呼奔走之间,兆秋息已经大步走出来,被枪械库的守卫逮个正着。
他受了罚。接下来一日的所有杂务,包括前半夜的值夜,都划归到他头上。这是例行的训练之外的惩罚。
兆秋息接受惩罚,只是第一件事却是到晾晒衣物的地方,将那秽污的布衣泡到水里,又放进去半块肥皂。然后他就去领罚,搬运各种东西,照常训练,做杂务,吃饭,又是做杂务,然后就是值夜。手里握着枪,望着西天清白的月亮,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李大哥……那么悲伤。
没有李沉舟,哪里都是陌生而丑陋,人和景都一样。陌生而丑陋的地方,他凭着对李沉舟的思念和李沉舟赠予的那件布衣而活,而行动,而刻苦训练。他知道他的好好表现会在李沉舟那里激起怜惜,李沉舟说过,他喜欢他这样认真而不敷衍的孩子。他是好孩子,不是吗?李沉舟总这么亲切地唤他,爱抚他的脸,亲他的头发,甚至给他剪指甲,还给他喂食水。他怎么能不继续做个好孩子呢?就算李沉舟不在身边了,他也要这么做,认真地对待生活,而不是陷入浑浑噩噩的绝望和虚无中去,这是他在昆明到鄂西闷臭的车厢里做下的决定。一个多月的火车上的日子,他的手一遍遍地抚在那件温暖可亲的布衣上,对着窗外不断变换的异乡的天空和风景,一点点地将跟李沉舟有关的所有情感和回忆收集,捏合成瑰丽而坚硬的一块,如同水晶一般,深深地种于心田,以从中汲取信心和力量。唯有此,他才能抑制住可以随时轻易涌出的泪水,支撑起他随时都可能溃软下来的身体;那件灰蓝的可爱的布衣,仿佛一层盔甲,替他抵挡来自周围的所有风刀霜剑,让他宁静、让他安心,让他在每日间歇不断的冥想里,跟远方的爱人悠然相会,在那水晶般珍贵的爱的土地上,惬意地休息。
月亮移到了树林的另一边,接替他值夜的士兵来了。步/枪交到对方手里,兆秋息没有直接回帐篷,而是跑到水池边,将泡着的布衣拿到龙头下清洗。他一遍遍地打着肥皂,用力地搓着受污的那一处,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确信衣服完全干净了之后,他才小心地把它晾在风口,又对着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到帐篷。
帐篷里,他发见自己的铺盖被挪到靠门一侧,就在他白天开枪打出的孔洞下面。周围空了一圈,最近的铺盖离他至少一米多,一句话,他被所有人避让了。
他没有在意,甚至有点儿庆幸有这样宽绰的距离来让他安静地构思写给李沉舟的信。是的,写信,默默地在心底里打着甜蜜的草稿,翻来覆去地锻字炼句,他上学的习作课上也不曾过这样用心。前线纸张有限,笔头也有限,家书写长了写多了无处存放,也无处邮寄。迄今为止,邮车只到过营里一次,而各个营的长官有优先使用邮车的特权,邮车主要是为他们带来包裹和邮件,也主要是给他们带走信件。若有空间余下,才是给普通士兵捎带家书的,而就算这也有某种不成文的限制,普通士兵的家信,不可超过某个厚度,也不可超过某个份量。超过了怎办?很简单,一身咸菜色的邮差——挂着团级别的肩章,将邮车开到个水塘边,把教他看不顺眼的普通士兵的信件统统扔到水塘里去,然后上车走人。营里的士兵,以为那饱含了万言的书信已经在飞往家乡的路上;家里的亲人,也以为那日日翘首企盼、见字如晤般的信笺将在某个清晨被投递到门前。孰能料到那一笔一笔深情写就的信笺如今正沉浸在个浅浅的水塘里,寂寞地对着秋雁哦哦飞过的天空。
故军中写信是一种奢侈,而能将信顺利邮寄出、抵达亲人的手中又是奢侈中的奢侈。倘若可能,兆秋息真想天天书写日记,事无巨细地将身边发生的一切、他的所思所感、心中的每一瞬间的波动都记录下来,然后寄给李沉舟。他有多少多少话想对李沉舟说,他有多少多少心事想对李沉舟倾诉啊!倘若可能,他要详细记录下他的恐惧、他的哀伤、他那天边不断扩大的乌云般的对前事的担忧,以及那潜藏于胸的蛇的红信子般的对爱情的嫉妒。当着李沉舟的面他没法问出口的话,如今得以落在纸上,那就是——“李大哥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呢?可是李大哥也很喜欢五爷吧?若是只能选一个人陪伴自己的话,李大哥最后还是会选五爷的吧?……”
兆秋息望着漏下在帐篷外面的月光,心里这样想。他不愿意叫李沉舟感到为难,可是他那初涉情爱的年轻的心叫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亲耳听到或是亲眼看到李沉舟给他的答案。即使那个答案他好像已经知道,却仍要得到李沉舟的确认,即使确认之后会是毫无疑问的漫长的失却爱情的绞痛。然而他乐意绞痛,绞痛也胜过从来无爱的平静。如果爱情是光,他就是千千万万只笨头笨脑扑投上去的蛾,死伤无碍,只是喜欢那光,那胜过一切长生的黑暗的灼痛身体的光。何况他并不是没有过爱情,也并不是完全被爱情所丢弃;他只是失落于首选,那团光喜爱他,却更加喜爱别的那一只。爱情是万中唯一的,所以他非落败不可;倘若哪一日爱情可以完全随便,阳光照耀整座花园,照花照草照着所有的蜂蝶蜓蛾,也许那样一来,他的爱情便能得以保全?那零星的只分得一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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