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东西的确是一路跟着李沉舟,效了不少力。半百一过,就软磨硬蹭地到李沉舟面前讨个清闲的虚职,整日遛鸟逛戏园子,仿佛那入了关的八旗子弟,提前养起老来。这回老家伙瞅着柳五一行去重庆,一大清早跟儿子拎着几个箱,堵在西大影壁门口,唱着苦情戏,死活要跟着一起走。
听到李沉舟的名号,柳五本不耐烦,不料赵师容瞧见了,说了声“老康啊——要去就去呗!回头给你补个票,到了重庆继续遛鸟儿逛戏园……”
康出渔老脸微红,知道赵师容是大处帮她,小处损他,却还是破涕为笑,“那可不行——国家兴亡之际,还是要努力找事儿做,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叫人笑话!”
拖着箱子,腆着脸,站到一伙人旁边,算是加入他们的队伍了。
柳随风不好说些什么——既是赵师容发话,他便是天大的不愿意,也变成了愿意。其实康出渔也没什么,除了喜欢卖老资格外,就是爱凑到李沉舟跟前巴结讨好。这不是说康出渔轻慢柳五——这是从来没有的,以老东西的精明,他不会做出得罪任何一个帮里当权者的事情,何况他是看着柳随风如何一步步崭露头角,走上柳总管的位置的。他讨好李沉舟,不代表他会怠慢柳五。只不过柳随风那个阴晴不定的性子,叫他比较难对付,相比之下,还是李沉舟随和得多,也容易巴结得多。
挪出两个箱子,扔到后面去,给康家父子腾出地方。康出渔拿手绢擦汗,对赵师容千谢万谢,一转身,又冲着柳五万谢千谢。老东西精明到家,只称呼赵师容为“太太”,并不冠上个姓。他清楚得很,知道赵师容不会愿意被称为“柳太太”,又不好当着柳五的面儿,叫她“赵小姐”,虽说赵师容跟李沉舟婚前,他一直都叫赵师容“赵小姐”的。两下一权衡,干脆只叫“太太”,管她姓李姓柳,省事儿,省麻烦!
赵师容何尝不知康出渔的苦心,人正要上车,搭着车门儿冲康出渔道:“老康你有福了!葵芳阁的乔老板和叶老板,据说也乘今天这趟车,抓紧时间肥肥耳朵,顶好把人哄到重庆去,天天都有得听!”
话一出,康出渔脸笑成朵老菊,左近的柳随风却勃然变色,呼吸粗了起来。
赵师容摸到香烟,隔着走道冲宋明珠打个手势,要她跟着一齐下车透气。宋明珠巴就不得,瞟着柳五的脸色,没看出反对的表示,就起身轻快地随同赵师容下车,远离那伙各怀心思表情凝重的人。
柳随风身子倚过去,撩开帘子,注视着站在草地上吸烟的赵师容,她一边吸烟一边跟宋明珠说话,抽烟的动作很是娴熟。看了一会儿,柳五放下帘子,心里极不得劲儿。他见不得赵师容吸烟,赵三小姐是不应该吸烟的,吸烟是交际花的专属。女人只要一吸烟,便立刻变得风尘起来,风尘而易于到手,叫男人丧失了敬重的心。柳五想起多年前草地上那个纤尘不染的少女,那样的少女曾是他的奋斗目标,是他满怀信心在这五浊恶世上进取的动力。世界愈是污浊,世人愈是卑劣,那草地上的少女便愈发被衬托得皎洁美好、清贵逼人,不容亵渎。那片草地,那位少女,是柳随风能够容忍这个世界并与之周旋的唯一信念。她们是他的后盾,是他一身血污地从泥淖里爬上来后还能继续前进的理由。从某个角度而言,柳随风是相信纯洁、真挚、美好这类东西的存在的,而当年的赵师容就是这些东西的化身。想到赵师容,他便充满了信心,充满了温柔的感觉。柳随风很喜欢这种温柔状态下的自己,尽管他绝不会公开承认这一点。
如今赵师容脚下也是一片草地,一样的青碧茂盛,一样的绵延无尽,然而草地上没有了少女,只是站着个眉间含霜的少妇。少妇抽着烟,抽烟的姿势仍是美的,却没有了那股能让柳随风温柔到落泪的皎洁与清贵。从少女到少妇,中间横亘着漫长的岁月——复杂难言,少女从那迷雾般的岁月里走过,就像是被剥了层皮,皎洁和清贵全被剥掉了,只剩下跟世俗相符的外壳,以及能跟世俗相抗衡的煞气。这样一个煞气的少妇,叫柳五心惊——好像在心爱的瓷器上发现了裂痕,侧耳聆听,甚至都能听见玻璃玻璃裂痕生长蔓延的微响。
于是一时间也觉得车厢里憋闷起来,长身站起,大步几个来回地走,从车厢这头走到那头,边走边从西装里袋里掏出金属酒壶,对着嘴慢慢地啜。啜酒时余光一扫,看见莫艳霞直直盯着自己,又是一副求而不得的心甘情愿,内心一阵厌恶。她让他想起眼前的自己,想起一切肉/欲浓重的女人,想起蜕变了的赵师容。太见鬼了。
“呵——那不是叶老板和乔老板吗?他们果真在车上,我还念叨着怎么不见他们呢!”柳五离开座位时,康出渔贴到窗子前,抻着脖子喊出声来,一边推着康劫生,“快!快!把那个玉烟嘴拿出来,上次没捞上送给两位老板,这次可给我逮着了!”
康劫生道:“箱子打包得好好的,怎么找玉烟嘴?再说,一个玉烟嘴,你是送给叶老板好呢?还是乔老板好呢?这事儿我不干!”
康出渔自己跨出座位,去翻箱子,“小子你这就不懂了——这二位人物,乔老板脸最热,叶老板脸最冷,可是你只要逮上了乔老板,也就巴上了叶老板。叶老板是票友下海,家底不差,根本不稀罕我们送的这些小玩意儿,真正能被这些个打动的,是乔望春那个呆老虎——不过可别想造次,乔老虎被叶老板看得死死的,一般人下不了那个嘴。这两位老板才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反正我是怎么看都欢喜……”
蹲在地下,叨个不住。柳随风又走到窗前,抓着酒壶的手挡开帘子,正望见那个乔望春牵着条塌皮嘟脸的狗,在草地上跑得欢快。武生出身的乔望春,随便一穿都是猿背蜂腰、腿肌显露,跟着绳子一头的狗亦步亦趋,大笑着冲赵师容和宋明珠打招呼,绕着圈儿撒欢。一旁叶志秋看守似的监望,忌惮地瞟着赵、宋二人,逮到个乔望春从身边跑过的机会,一把扯住胳膊,把人往车上拉,上的是隔了两节车厢的那个车门。
柳随风放下帘子,又往嘴里倾一口酒,站直了,呼出口气,然后脚步一抬,鬼使神差地往隔壁车厢走去。
穿过一节车厢,又是一节,连过两伙人众,皆是手杖华丽香水味袭身的老爷太太人等,直至抵达第三节车厢,一个隔间一个隔间归纳得清爽。开着小门儿的隔间里,安安分分地坐着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或是携着小儿女的四口之家,低声地交谈,咿呀地咋呼。
柳随风步子放慢,路过一个闭了门的隔间,耳里听见“师容”两个字,知道找对了,站住不动。隔着扇门,传来两位老板的小小争执:“好呀——原来票是赵师容那女人送的,怪不得忽然要跟我回家去呢!一路上同坐一车,方便你们勾搭是吧?我说我劝了你几次跟我回去,你死活不肯,这次突然松口是哪个菩萨开了光,原来还是为了女人!你个骚气熏天的呆老虎,看我晚上怎么操/你——”
“不是,不是呀志秋——你不是一直都说买不到票吗,我就跟师容提了一下,她就替我们搞到了票,我没存别的心思,没有,真没有——哎,哎,轻,你轻些……”
隔间里,传来不知是塌皮狗的呜咽还是乔望春的淫哼。耳朵靠近了门,便是一波波啧啧的水声,肉肉相撞相磨的声音,以及调情的低笑和轻喘。于是不到晚上,叶老板就操上了他的呆老虎,“操”——是基于柳五的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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