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烟也是一样,这儿有一半的人都嗜烟如命,总是与相熟的朋友讨要上一根半支的拿来抽。这也不无道理,男人都沉迷于那种醇厚辛辣的味道。
没人能例外,习惯之后我也经常在集训地的雪松底下偷偷来上一根,吸入肺里的饱满与苦涩流转四处,劲道十足的从嘴里喷薄而出,浓厚的烟雾凝滞半空,在没有风的时候还能徐徐温吞的描画出一个人的模糊样子。
回味悠长的再吸一口就会得到清凉细腻的甜味,这种依赖对我本来就不怎么健康咽喉百害无一利,但那种拥有相似气味的感觉却总是让人上瘾难耐。
当然,这不能让先生知道,又一件没法儿让他知道的秘密。
今天没有下雪,天际飘着的散云像沾着灰的鞋底一般铅沉阴郁,但仍可庆幸这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我拿着先生准备的长伞,隔着软滑手套里细绒的指腹握着那道弯曲突兀的竹骨伞柄,那儿的内侧錾刻着个“明”字。
我用指甲沿着痕迹描摹平直方正的字型,默默的在心里数着,“明”字共八画,一日一月,皆至澄澈,其光耀照临四方,智而德惠,是先生的姓氏。
于后加之“诚”字,同八画,一言一成,是为“信”。信从善者,真实无妄,是我的名字。
我喜欢这个名字,得以贪恋,又恰到好处的提醒一句,若再强求,恐非后福。
石板铺就的阿尔巴特街,那儿有很多露天的小店,樟木架子上披着一层深红的天鹅绒,金色的丝线在白纱滚边里绣出了连串盛放的鸢尾花。我在整齐摆放好的饰品中看见了一枚圆形金坠盒,镶嵌在表面的莱茵石上雕出一株剔透的矢车菊,经过切割的棱角流淌着树影里的天光,层层绽叠,就像开在水里的一样晶莹清浅。
我举起那枚坠子,看着它就悬在细致的串绳链上轻轻晃动,闪烁着淡淡的金色,想着大姐应该会喜欢就将它买了下来。
可惜等到我将那个装着坠子的盒子放在口袋里都捂热了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商贩卖的小玩意儿,又怎么配起上大姐?终是难登大雅之堂。
转而又想,既是家人又何须揣着不轨之心去阿谀奉承,只要大姐喜欢就成,最是贵重反而生分客气。
如此一来,心情又好了几分,我沿着路边的画摊看下来,喜欢的不多,但也觉得有些肖像画得很好,线条独到传神,人物饱满锋利,阴影厚度熏染分明,不成流派却也遗憾明珠蒙尘。
然后我婉拒了一个上前推销画作的年轻人,我的确很欣赏他的作品,但羊皮纸上呈现的却不是我想要看见的那个人。我想,或许趁着空闲的时间自己也可以把刚放下不久的画笔再拿起来,虽然不可能画得十分像,但就着描绘的两三分也能够望梅止渴,毕竟没人能将我脑子里的最鲜明的记忆刻呈现出来。
当我走到街角时转弯处时,被遮盖在一颗花萩树旁的琴行里传来一段钢琴曲的连奏,如雨倾泻,接连不断,我知道那是八号钢琴奏鸣曲《悲怆》。
因为太过熟悉,我甚至能知道在不久后的一分钟内要踩下几次延音踏板,而在隐忍悱测的乐章过后,在低音区的旋律里又要用上几次右踏板来润色沉思与明快的轻音曲调。
先生学习过小提琴,却对钢琴情有独钟,在听完这首《悲怆》更是义无反顾的择琴而奏。
我看见倒映着灰白树干的玻璃橱柜的另一面,那架正发出韵律的卡罗德钢琴上放着一只叼着浆果的火斑鸠,有个人背对着我,头颅微扬,落在肩膀的马尾辫微扫覆盖着蓝毛衣的背脊,那双横跨音域的手正弹奏曲子的终章,带着骨子里的熟悉,挥洒自如的控制着手下额黑白琴键。
靠近柜台的男孩在方形茶几上过滤着黑咖啡,手边还放着碟铺满杏仁碎的甜甜圈,他对弹琴的人说,你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在教导孩子时你可没这么神奇。
量力而为,学生们也需要时间。
她原谅男孩的打扰,轻松应对。
于是在这个人侧首时,我看见了一双藏匿在阴影里的黑眼睛,那是和我的瞳孔一样的颜色。
惊讶之余,我更加好奇这个人的来历与样貌。
在最后一个音符熄灭于白键上,我听到她用中文说道:“我是替人酿造醇醪的酒神。而优秀的人从痛苦中的到欢乐。”
已经踏进琴行的我跟着复述后半句,有感而发却因为室内太过安静,低声附和的声音跟着她的语句刚好重合。
那个时候我才正真看见她的样子,眉眼有些普通,扬起的唇角却雅致含蓄,而脸颊上的一道浅痕就像是信笺上无意滑下的一颗眼泪,花瓣边缘一样的薄轨,也不打扰她的素宁悦然。
高山流水遇知音,子期闻乐,如何?
她开阖的眼睛里透出翻开茂密的树叶,露出了无数振翅的蝴蝶在眼前飞舞,一尘不染的如同绚烂饱满的梦境。
万里他乡逢故人,可谓,三生有幸。
我对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说,她让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了。也许是那首曲子寄托出的心意与熨贴灵魂深处的那个称呼。
有人也曾那样叫我。他说,子期善听琴,腹心相照,月临醉酒,愿长共天涯。
而现在我想,这是个很好的初遇。
再好不过了。
☆、Ch.9
清明多雨,子规生泣时,梨花香尽断肠魂,朦朦胧胧的裹着一九四六年的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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