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乎她,多过你在乎你自己。”而段镝之只是沉默。
“多保重。”红绫女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飞也似地走了。
由她艰难放牧的羊已经赶下山去了。小屋回到空空荡荡的状态。军医前日循例上来看她的时候说,等那些看守她人走都了,边防军准备了不少厚实的毛皮,一概都给她送上来。她说不要靡费。军医说身体要紧。她说圣旨里不是有给我的东西的定例吗?若是多了,让人知道你们都性命不保。
“别担心我了。今年只怕天气不好,小心游骑匪盗。”
那短暂而每日被病痛折磨的日子里,四下无人,她经常撑着拐杖站在门口,看见天上银河,看见明月如盘,看见远远的山头上飘来的彤云,看见豆大的雨滴落下。她从不知道牧羊人应该有的生活,她只依靠着一匹骡子在附近的山谷牧羊。冬季来临之前,所有的牲畜都会由人带走。独留下她在此做她的囚徒。冬天守着火炉,百无聊赖间只有回忆不断袭来。她想起小时候的曾经随父亲这一带驻守的日子,那时的气候如何,风土人情如何。目光发呆盯着火焰,随着记忆之河顺流而下,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冬天,躺在皇宫地毯上的那个冬天。
不能想,不能想。
冷风稍微漏一进来一点,吹到她肋下的伤口犹如冰刀子划过。她想起小时候看见父亲身上的伤口,父亲也是这样满身伤痕,颇有些不吉利的自嘲道,老夫纵横沙场,这么多伤,只怕敌人都感叹,段尔东受了这么多伤,怎么还不死啊!军医连连叫他住口,说将军可不能这么说。父亲又笑着对她说,闺女儿啊,为父能坚持到现在,无非有一颗报国之心!
你受伤这样重,为什么还不死啊?
她以为自己尚可在此坚持十年,甚至觉得这样每天带着浑身病痛、寂寞孤独的牧羊,相比于之前宫廷里的尔虞我诈,也要安静平和许多。对于一个杀人如麻作沾满血腥的人,也不失为一个好死。也许等不到曾静昭找到救自己的机会,自己就会伤病而死。哪里料到从第二年的冬天开始,气候急剧恶化,**旱,寒冷,大风像驰骋的亡命之徒一样屠杀一切活着的生物。边防军与马贼反复交战,最后才发现匪盗俨然成了有组织的叛军。就在他们想要寻找帮助的时候,焦头烂额的将军听自己的军医说,山上的段镝之因为天气恶劣再度病倒了。
第17章十七
两军决战的凌晨。段镝之服了药,又在身上的伤处敷了药,开始慢慢穿盔甲。将领们一个时辰前还联合起来最后一次劝她不要上亲自战场,段镝之依然拒绝。她说最终决战,士气至关重要,我若不身先士卒,如何战胜对面的亡命徒?
她穿着红色的披风,盔甲在寒风中摸上去冰冷的如同死亡。她穿着盔甲端坐在中军大帐闭目养神。将领们都在外面忙着安排,耳边声音嘈杂,她听见刀剑出鞘又入鞘,听见打磨兵器,听见有人拿起盔甲,听见有人吃饭喝汤,听见几匹战马嘶鸣,听见军士交流作战计划。大帐内除了她便只有一个侍卫。没人敢去贸然打搅她,无人和她交流,没人知道她这一刻心里在想什么。过了一个时辰,军医前来再度给她检查身体。无大碍后,将领们按时过来开最后的作战会议。她说的简短,交待最后和她一同入城的官兵一定要小心城内巷战的危险。已经无人再建议她不要身先士卒了。最后她说,进城之后,当如何如何如何。安排这位将军去做这个,那位去做那个。众将点头称是,偏留下全军的偏将军不做安排;最后她说,假如我有不测,就有你代行职权。
“将军!”“现在,整点人马,出发!”
清晨太阳初升的时两军便开始在城外交战。叛军像疯狗一样乱咬,十分顽强,一开始魏军丝毫不占上风,直在阵法里你来我往一个上午不分胜负。段镝之下令此时趁敌军疲惫,抬出?*罂纪乔缴戏⑸渥帕嘶鸫兹嘉锏木薮蠹福肷纬乔交鹌穑巧鲜鼐易饕煌拧6物嶂馐狈懦鲎约旱钠锉己投苑降钠锉松保枥苟苑交爻恰!耙桓鋈艘黄ヂ硪膊恍砘钭呕厝ァ!庇稚绷艘桓鍪背剑峭馀丫颜笸龃。宄瞪险螅嵋妆闫屏嗣拧6物嶂⒖滩呗砩锨埃鬃源松绷私ァ?br/
她早先服了药,不觉身上疼痛。此刻杀心正盛,亦不觉得疲劳。将领们进城才发现,段镝之所料不错,巷战才是最艰苦的部分,一则双方都十分疲惫,二则对手已经是殊死一搏。此刻主将若不能鼓舞士气则必然一败涂地。城内到处都是敌军准备的陷进,饿死在街道上的人的残破的尸体被战死者的尸体掩盖,满地都是新旧血水。打过第一道城门,在街市上与一群敌人肉搏之后,敌军又败退到焉耆贵族留下的王宫里,将大门紧闭。段镝之让人将王宫围住,上冲车拆墙。期间免不了和各处不断冲出来的新的残部白刃相拼,冲车亦半路虽坏,将将勉强撞开大门,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王宫不大,但里面的人要么已经放弃抵抗躲在角落里等死,要么顽抗到底向潮水一样冲过来。进门的一瞬间,敌军使出最后的无数暗器机关,长矛像箭一样飞出来,箭像雨一样射过来。段镝之早不复当年之灵敏,她感觉不到疲惫,动作却实在是慢了,不防胸口便是两箭。有将士着急想上来救她,不幸又被飞来的弯刀砍了脑袋。段镝之暴喝一声折断箭支,挥刀向前杀去。仿佛她不是为了胜利在杀人,而是为了宣泄心中的积郁在杀人。仿佛一只被困已久早已没有生路的野兽,在被杀之前要尽情表达自己对人类的怨恨。她这一时杀起来,竟然无人能挡,吓得有的亡命徒连连后退不敢上前。就在他们杀进最后的王宫大殿、眼看削绝匪首就要大胜之时,药效失去,段镝之顿觉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痛如火焚的—这动作一慢,一位跌倒在地却侥幸未死的叛军士兵终于达成了即便不能名垂青史也要杀了这魏国狗贼的使命—他用捡起的魏国将士的剑精准的从段镝之的肋下刺了进去。
几位将领们杀红了眼抢先跑进大殿斩得敌酋首级,走出殿门却发现段镝之跪在地上,满地鲜血。
数日后的京城宫中。已经要开始准备腊月的一切。曾静昭还在等待前方的消息。
她以为段镝之是恨她的。既恨她将一切都推在自己身上,也恨她狠心将她流放到穷山恶水的荒凉所在。第一年因为反对势力对段镝之的监视,她其实丝毫不缺乏信息源:她知道段镝之如何卧床,伤势如何,大雪何时封了山,又何时开了春,她又何时开始能够行走,开始放羊。守军能看见的,她都知道。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悄悄的将校事府转为地下,改制为皇帝的亲卫部队,一个人都没有遣散。她给江陵王遗孤优越的待遇,在新政修改的过程中顺从民意。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凡事好商量的天子。其实她想起来就恨。仿佛在做皇帝的这些年中,除了对段镝之和弟弟德昭的爱之外,剩下的对别人的情绪大多是恨。晋王请她一定到行刑现场以示公正,她全程看着段镝之几乎被打成一个废人,指甲都掐进肉里,五指摊开手心道道血痕。她看着晋王肥胖老迈的身躯像个熊一样的扑下去拿着剑抱着让段镝之残废的念头刺穿段镝之的手腕的时候,她低不可闻的惊叫了一声,倒吸一口,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几乎往后退了一步。
仿佛有人在她最痛最痛的伤口上,拿着冰凉的刀刃又划了更深一刀。
段镝之艰难的扭过头来想看她,看见的是她的一张惊恐的脸,而那张惊恐的脸突然就变的冷漠。用力克制的、像是被什么粗大绳索拉回去的那种急遽包裹起来的冷漠。段镝之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扭曲,看见曾静昭霎时的冷漠,她眼睛里的火苗霎时燃烧到至盛,然后转瞬熄灭。
曾静昭看见她这样子,从心里已经给自己扣上了罪人的帽子。
仿佛段镝之还想挣扎起来,晋王大吼一声“卫士”,卫士便拿着铁棍在她脊背上狠狠打了一棍。
曾静昭前夜在宫里不眠不休的对着地图寻找流放段镝之最安全的地方。她寻找段尔东曾经呆过的地方,既不能是好地方,又不能让段镝之的仇家有染指的机会。第二天的朝堂上众人听到的是将段镝之流放玉门关的圣旨,其中着重说到不能再录用、也不能迁葬回到关内。朝臣们讶异皇帝做法狠辣,有的人甚至在心中更加坚定了是段镝之蛊惑君上的想法—否则皇帝为什么这样残忍的对待她?梁烈不发一言站在那里,眼角余光瞟见曾静昭神色十分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