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皇家猎场里,宗室亲贵们骑马打猎,四处回荡着马蹄声、人的呼喊、猎犬的狂吠和箭簇划破空气的声音。曾静昭自然不去打猎,段镝之便陪她一起在御座上等众人打猎归来“论功行赏”,此前先自己烤点儿肉吃。“事情准备的怎么样?”“准备好了。”段镝之默默翻着肉,曾静昭望着眼前空地,眼神放空。“这消息透露出去,就看谁先走进来了。”“是。无论谁先,进来了就逃不掉。”段镝之夹过一块烤好的羊肉给曾静昭放在碗中,一不小心弄脏了自己的手,油腻发黑的污渍在她那苍白的手上看着十分显眼。曾静昭见了,拿过自己的白丝绢让她擦手,若非当着这般大庭广众,她倒很乐意亲自给她擦。看着那上等白绢上的污渍,和怎么也擦不**净的油腻,她忍不住道:“总叫你做这些脏手事,我总觉得亏欠了你。”
这一语双关,叫人听去了也无所谓。段镝之笑了,继续烤肉,眼睛里倒映着烛火,轻声说:“当时不是说好了,我来做。”
在她们打猎期间,校事府的豺狼虎豹们和红绫女请来帮忙的朋友们通力合作—朋友们也从中渔利—把粮草器械的坏消息透给了御史台,把桓胜一派有人给不该行方便的人行方便的消失透给了几个位高权重手下人多的折冲将军那里。两派人马一时恶斗起来,你拆我的桥,我拦你的路。皇帝行猎在外,不听取朝堂上的吵闹,基本政务一概交由丞相,两派人马愈发肆无忌惮。一个月后,落叶在地上早已叠了厚厚一层,皇帝宣布次日回京。当夜论功行赏之后,段镝之作为随侍武官有保卫之责,叫两个心腹校事守在门口,自己进了曾静昭的寝宫。
“消息如何?”曾静昭正在那里喝酒,“正如所料。”段镝之见她独饮,有点儿意外,“怎么自己喝了起来?”这要是红绫女,她大概过去就把酒杯抢下,还要抱怨几句对方不分给自己喝。可她不会这样对曾静昭做,她不敢。相反曾静昭有的时候其实还有点儿期待。“啊,想到明天就要走了,多喝几杯。虽然可以让他们送到宫里去,但毕竟劳民伤财,回宫了也没有喝这玩意儿的想法了。”她喝得面颊发红,语气倒还清醒,“既然正如所料,那倒看谁是首告了。”段镝之笑道:“说不定一起参呢。”曾静昭也笑了,这一笑,她又成了段镝之熟悉的不醉则已、一醉便成人面桃花的曾静昭,“想想他们的样子,我就想笑。我真是坏心肠的皇帝,想看自己大臣惶恐的样子。”她满饮一杯,不知从哪儿变出另外一个杯子来,“过来。”
她坐在比地上毛绒地毯略高一点的御座上,段镝之走到她身边去盘腿坐下,“嗯?”“给。”曾静昭给她斟了一杯,“怎么会不带你的呢。来。”两人举杯轻碰,也不知道是为了预祝马上到来的险恶的计划成功,还是为了这难得的隐逸世外的美好时光即将结束。“此间乐,虽不思蜀,到底还是要回去。”“你若是累了,早点处理完事情,来年春天也可以出来走走的。左不过多熬几年,等太子殿下岁数一到,你就可以逍遥自在去了。”“是啊,”曾静昭像是没有颈椎似的摇头晃脑,面带薄醉,“德昭才六岁,还有六年。”“认真过起来,都是弹指一挥间。”曾静昭闻言呵呵一笑,“好,让我认真收拾了这河山,便退位找个地方逍遥去。”
段镝之坐的近,曾静昭看她样子好看—虽然总是面无表情面色苍白,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她脸上似有几分温柔笑意,曾静昭若是寻常女子,自然会觉得这笑意正如隔壁家那个总是给自己送花却不知道说什么的腼腆小子一样,但她不是,她虽喜欢段镝之这样子,满腹经纶却不知如何形容,一时欢喜泛滥出来,从心头满溢到喉头:“我若是走了,你可跟我走?”
她分不清段镝之漆黑的眼里跳动的是火苗的倒影还是什么别的,她听见段镝之说“我随你走”,然后就笑着靠在段镝之肩头。
十日后回到京城,早朝御史台弹劾某镇折冲府贪污粮草军械,曾静昭立刻授命狴犴校事府调查。并且当廷宣布逮捕一名侍御史,理由是对方与地方官员和豪强勾结,官官相护。朝廷哗然。曾静昭说朕下旨时,曾说要严惩不法官员。本意是希望众卿洁身自好,没想到还是有人犯法,天子金口玉言,朕一定会兑现承诺。
当夜她的承诺就兑现了。校事府以各种名义株连了上百人,一并抓进大大牢,施以酷刑逼供。供出来青红皂白,一律报给段镝之,决定往下抓谁。谁也不知道她和皇帝是如何决定的,从年底一直抓到来年四月,被招供出来有罪的人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坐而被株者不计其数。被拷打者为了生不如死,什么罪名都编造了出来。新的罪名又被拿去捕捉新的人。整个京城都陷于恐怖气氛之中。朝臣们发现,不限于单一案件,也不限于单一党派,只要是参与党争,就有可能被抓。听说在大牢里,供出敌对一派的人是没用的,必须供出自己人才算。而且鉴于是京官,品级较低的都是由镇抚使来抓捕,品级稍高的,都是段镝之亲自来。她亲自来带走了人,就再也回不来。
又是秋初,段镝之带人包围了尹确的府邸,现场从府邸搜出大量刀剑,立地宣布犯谋逆大罪,押回大牢。尹确府上住着几个豪侠之士,见状欲出手相救,没想到当场被段镝之打死。尹确的罪名立刻又添了新的“证据”。
冬天来到的时候,御史大夫桓胜因为结党营私而被斩首,家族亲眷流放北方偏远之地。曾静昭在朝堂上对众臣说,从此以后,但凡有在朝廷中结党者,视同城门口的那颗人头。天空中“彤云密布,朔风渐起”{11},她身为天子是否还能得到上天的眷顾,即将成为未可知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11}原文出自《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第10章十
元化六年春。过去的一冬,除了身为太子的曾德昭,大概每个人都在试图从大规模株连的恐怖中恢复。他四岁开蒙,如今刚满六岁,已经被师傅夸聪明绝顶。他知道皇姐听说之后非常开心。可是皇姐明明开心,却还要和师傅说要用心教导。皇姐每天都在吓唬自己,说再过几年他就要当皇帝的,到时候皇姐也不会管他,凡事都要靠他自己。他有点儿紧张,但还是十分努力的学习。这段时间师傅总是唉声叹气,他问师傅怎么了,师傅只是看着皇姐的寝宫不说话。他又反复问了好几次,师傅才说:“殿下千万要记得陛下非常不容易。她所做的一切,功过是非只怕后人难以评说,但都是为了殿下的大业。”
他说我知道。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就是皇姐。她是我唯一的姐姐。为了亲身表达这种爱,他今天下了学准备亲自去找皇姐。走进御花园,远远地看见皇姐和段大人坐在那里不知道在说什么。“皇姐!”他跑过去。“德昭!”曾静昭招手让他过来,段镝之则立刻起身行礼,“下官拜见太子殿下。”德昭年纪虽小举止已然十分大气,站定笑看段镝之,道:“段爱卿免礼。”说完就蹦进姐姐怀里,说他今日如何念书、又学了什么、又是如何想的云云。姐弟二人嬉笑一阵,德昭吃了几个点心,就准备走,下午他要学射箭去了。曾静昭让他慢慢去,注意别伤着自己。小家伙点点头就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说:“段卿。”“臣在。”“我听说你冬天的时候被人伤了,可有好些?”“谢太子殿下关心。臣已无大碍。”“那就好,要不然皇姐要伤心的。你要是没了,皇姐可怎么办。可要千万保重。”
德昭高高兴兴的走了。留下他姐姐和段镝之面面相觑留在原地。
段镝之回到桌前坐下,见曾静昭的茶杯空了便伸手给她重新倒了一杯,又觉得茶壶凉了,便想起身去唤人换来,“你别去了。坐下吧。”段镝之只好回来坐下,两人又复尴尬的沉默。
事情的起因,便是刚才德昭说到的段镝之冬天受伤的事情。尹确能做到朝廷最高武官,门生故吏结义兄弟也是遍天下的。校事府为了以儆效尤,从重从快审了他—即便他宁死不认—他们还是敢在小寒当日把他砍了。只不过念在他始终尽忠国家、不曾私通敌国、只是私通敌国的商人,便没挂他的头,到底是按大夫礼葬了。结果大寒当日,去缉捕被尹确案牵连的下属的段镝之在那人府上被众人围攻。那人自知难逃一死,在自己府上布下天罗地网,陷阱、□□、机关,不计其数。只为报仇的任侠之士们四下埋伏,只等段镝之走进来拼个你死我活。
正好赶上当日段镝之旧伤略有复发、连日劳累又十分倦怠,他们差一点就一刀刺穿了段镝之的肺并且砍断她的双臂—若非有属下意外出现相救,她已经是死人了。这群人虽死,却让段镝之的肩膀胸口各留下两处触目惊心的伤痕。她自己血染衣衫,却先下令让随行去通报羽林监、加强皇宫保卫、顺路再去请太医。然后安排剩下的校事们一部分人赶紧去捉拿剩下的,另一部分把死难者收殓了,支取银子去抚恤死者家人。然后她才捂着伤口,坐在马上由人牵着回府上躺下。
羽林监吓得魂不附体,倒还知道恪尽职守,一边加强防御,一边立刻去找皇帝汇报—他如今怕这个天子也是怕的要死—曾静昭闻言大惊,立刻就要去见,被羽林监劝住了;出宫不能的她差点把整个太医院派出去;又将前来通报的校事扣住反复盘问个中细节,急得一脑门汗。
当夜尚不能确定情况是否安全,曾静昭未能出宫探视。第二天早朝一过她就出去了,眼见京城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时隔数年之后再走进这段府,没想到一切如故,不曾添置什么新的东西,整个府上除了办公的前院之外都显得陈旧简朴。太医在院里跪着,曾静昭快步走进去,边走边问情况。太医只答伤势不重,就是箭镞带毒,时下段镝之正发着烧痛苦不堪。
“中毒?中的什么毒?解药呢?”曾静昭只恨万事凑巧,五毒教主红绫女回家去了,否则她犯得着问这些太医?太医道解药早就服了,就是这过程漫长,十分疼痛,疼过便无大碍了。
兰芷跟着她进到段镝之的卧室,散去旁人,曾静昭自己坐在床边看段镝之满头大汗,让兰芷去拿条毛巾来。她就这样守段镝之守了一天,兰芷就在府上权当大管家忙了一天,偌大个校事府,打杂下人不过四个。入夜,曾静昭犹不肯去,兰芷只好劝她,段大人府上哪是公主能歇下的,公主为了国事也,段镝之这个时候却醒了,曾静昭又忙着唤太医来看,忙忙碌碌好一通。末了曾静昭实该走了,她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忧虑又是不舍,眼泪忽然滴滴答答的掉下来,“去吧…”段镝之烧了一天,声音暗哑,“我过几日好了自然去见你。”曾静昭只觉有无数条细丝渐渐勒紧她的心,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她的心几乎就要不再跳动。段镝之见状,口不择言说出什么“明日必然就好了”的话来,曾静昭蹙眉摇头,深吸一口气,叹道:“我本以为,这样的事再也不会有了。以后只叫你脏了手就够了。哪知道还是要你代我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