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那个声音没有停止,她一直听见……那个东西在移动,不断地压过腐土最上层的乾叶,不断传来乾叶子被碾压破碎的声响,那声音,时而近,时而远,有一度她觉得那东西就在她的手边,冰凉的温度,就像是有人拿了一块冰凑在她的手指边,没直接沾着,却已经冷得她打从骨子里发抖起来。
小女孩开始后悔自己为什幺不让婢女青青跟在身边,不顾青青拦她,不让她往林子深处里闯,可是,那个时候,她是真的觉得这个桃花林不可怕啊!她听娘亲说过在与她爹成亲之前,住在桃花林几年,没听说过这个林子里有什幺野兽,附近的人也都和善。
雷舒眉一面自责后悔,一边又委屈不已,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她只是忘记了自己随便都会跌进什幺坑里水里的体质而已嘛!
只是……谁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有这种烂体质啦!
她才不要,就偏是要忘记。
嘶嘶……
那股子冰凉的感觉再度靠近,让小女孩吓得跌撞站起来,什幺也不敢再靠偎上去,浑身哆嗦发抖,睁开了双眼,但在黑暗之中,她仍旧是个睁眼瞎子,什幺也看不见,只是噙着泪,对着自己的身边逐一地指着,颤怯地说道:
「爹……爹在这里,娘在这里,澈舅舅在这里,苏小胖你过来一点啦!还有阿梓和龙龙……你们、你们都不要离眉儿太远,不要怕,都不要怕喔!眉儿会保护你们的,不要怕喔……爹,眉儿不怕喔,一点都不怕喔,爹在这里,娘在这里,澈舅舅也在这里……爹在这里,娘在这里,爹在这里……爹在这里……」
最后,小女孩没发现自己一直在喊爹,她一直喊,一直喊,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孩,不断地在寻觅自己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可以放心依靠的大山,她知道,只要找到那座大山,她就可以安全了。
最后,她小脸上凉凉湿湿的一片,她知道是自己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幺时候哭累了昏睡过去,昏沉得没有知觉,在清晨的第一束光亮映进井里时,井的上方传来了人声与犬吠,在那些声音达到鼎沸之时,长长的绳梯被抛了下来,两名身手俐落的汉子顺着绳梯而下,将她给小心翼翼地抱进一只牢靠的竹篮里,将昏睡不醒的她给盛吊上去,上头的人听见哨声接应,合力拉起竹篮,将她安稳地送回她爹亲的怀抱里。
雷舒眉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后来听她娘述说,当她爹从竹篮里将她抱起时,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她诞生的那一天,从稳婆手里接过被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激动狂喜不已。
任谁都可以从那位爹亲的表情看得出来,在他双手捧着的那个小娃娃,在日后会成为他视若至宝的命根子。
在雷舒眉回到「花舍」养了三天之后,身上大小擦伤就好得差不多了,在上药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其实大大小小的擦伤十几处,可是,或许是因为在井底时太过紧张害怕,在那个时候,她并不是觉得太痛。
直到大夫看过,娘亲为她上药时,她才痛得哇哇大叫,一直想躲进爹亲的怀里不再让娘亲的手摸在她的伤口上。
不过,这次疼她的爹,却是牢牢地握住她受伤的地方,让娘亲可以妥善地为她上药与包扎伤口,她发现了娘亲包扎伤口的技巧,比很多郎中大夫都好,然后看见了她爹亲眉心蹙起的表情,彷彿在忍受着比她身上的伤更大的痛楚。
不过,这一天晚上,她做了恶梦,哭着尖叫醒来。
「爹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
她蜷在床榻最角落的位置,紧揪住被褥,一声又一声地大叫,她颤颤地抬起噙泪的眼眸,一片阒黑的寝房,让她再度大哭了起来。
「爹!爹!」
她的尖叫声,就像是划破静寂黑夜的刀子,教雷宸飞与藏晴闻之心口淌血,他们急忙从另一边寝房赶过来,看见女儿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又是哭又是尖叫,当雷宸飞为女儿掀开被子时,就被女儿给飞扑上来紧紧抱住。
「别怕,眉儿,没事了,爹在这儿,别怕。」雷宸飞抱着女儿,一边轻声地哄着,一边为她拍背,侧眸与跟在身边的妻子担忧地互觑了一眼。
「爹,灯……点灯,这里好黑,好黑……有东西在动,它一直在动,可是好黑好黑,我看不见它,爹,这里好黑……」
这个时候,总管祥清与几名家僕听闻骚动,也都赶了过来,雷宸飞回头对祥清说道:「去把灯点上,全屋子的灯,一盏不漏的都点上。」
「是。」祥清点头,领着人照着主子的话去做。
然后,一盏接着一盏灯火,在「花舍」里外亮了起来,在这人烟稀少的郊野,这亮如白昼的荧煌,顿时成了天地之间最惹眼的存在。
「夫君……」
藏晴在一旁只是唤了声,但终究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这「花舍」的前身是客栈,房间的数目自然会比一般居处来得多,眼下,主人只佔了两间房,随行的家僕则是开了两间通舖,还有许多房间是没住人的。
她懂自家夫君担心女儿的心思,可是,没必要因此把全屋子的灯全给亮了,不过是无谓的浪费而已。
最后,藏晴看着偎在爹亲怀里,弱弱地哽咽抽泣的女儿,心里又是一疼,最后她只是静坐在一旁陪伴,一则心疼女儿,二则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对她的夫君说什幺话,都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后来,一连几天,雷舒眉都要爹娘陪在身边才肯睡,可是睡至中途,都还是会哭着尖叫醒过来,终于,雷宸飞决定提早回京的行程,不想再让女儿留在这个会让她一直做恶梦的地方。
「娘,青青呢?」
这并不是历劫归来,雷舒眉第一次问起伴她年余的丫环,从她被救回来之后就一直没再见过青青,一开始她跑去问祥清叔叔,得到的答案是东家说这里离青青的老家不远,东家发话,让青青休大假回家省亲。
雷舒眉听了这个答案,没有再说什幺,只是祥清见她一脸忧愁地抿起小嘴的模样,问小主子是否哪里不对?
她只是摇摇头,一声不吭地跑开了。
今天,雷舒眉终于忍不住又问起青青,想他们都要回京了,再怎幺说青青也该回来了吧!
对于女儿的问题,藏晴只是浅笑,抱着小人儿哄道:「这次青青不与我们一道回京,眉儿,青青的年纪还小,她只比妳大一岁多,这一点妳还记得吧?她来了妳身边一年多,也没好好让她歇过一段时间,这次就让她歇久一些,在老家多住一段时间,好吗?」
「可是……」小女孩欲言又止,看着娘亲娇美的笑颜,最后只能点头。
在他们回京之后,又过了几日,小女孩终于又忍不住问她娘亲,「娘,青青什幺时候才要回来?明天会回来吗?那后天呢?会回来吗?」
对于女儿的问题,藏晴的笑颜依然浅淡,「娘不管这些,妳祥清叔叔应该会比娘亲清楚才对,眉儿,青青难得回家一趟,就让她多待几天,不好吗?」
「可是,娘……」雷舒眉赖在娘亲怀里,在她身上大小伤痕,都已经浅得几乎看不出来了,「青青不喜欢待在她家里啊!青青的爹娘都不在了,她说,她从小就跟舅舅与舅母一起住,他们的儿子会欺负青青没爹没娘,喜欢打青青,有一次还拿藤条甩得青青腿都流血了,然后,那个舅舅和舅母会让青青去做很多吃重的活儿,还会把她好不容易攒到的薪银都拿走,所以,这一年多来,不是我不让青青放假回老家去,是青青让我别放她大假,娘,妳明天就让青青回来,好不好?我很怕她在家里被那个舅舅和舅母的儿子给欺负,我不想青青被欺负。」
闻言,藏晴沉默了,轻抚着女儿柔软的髮丝,看着那张小脸上认真的表情,心想难怪上回这妮子听到让青青歇久一点的话,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原来那认真的心眼儿里,藏着这一点不为众人所知的明白。
「好,明天娘去跟妳祥清叔提一提,让他派人去催一下,好吗?」藏晴在说这些话之前,有一瞬的犹豫,最后还是给了女儿这个说法。
「嗯!」小女孩眉开眼笑,嫩嫩的脸蛋儿往娘亲的怀里又拱又蹭,逗得她娘亲又怜又爱,哭笑不得。
不过,几天之后,青青没有回来,倒是「雷鸣山庄」陆续来了几个年纪比与雷舒眉大了几岁的少女,说是要给她当玩伴,说是要在青青回来之前,先充做伺候她的丫环,起初一两个时,雷舒眉心里还没警惕,但换到第三个时,她已经大概知道祥清叔……不,是她家爹亲不打算让青青再回雷家了。
雷舒眉已经不再是当年三岁的小娃娃,如今,她已经十分清楚亲爹护她疼她的心切,只凭她随口一句,那样东西或人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更何况,这一回她掉进井里,捱饿受冻了一个晚上,还带回一身大小擦撞伤。
这活罪,她爹就算不是怪到青青头上,只怕也要觉得青青不能好好保护她这个小主子,要将青青给换掉,弄一个更好的人顶替上来。
在把事情来龙去脉想清楚的这一晚,雷舒眉的晚膳只扒了两口饭,喝了一小口汤,一整个失魂落魄的模样,教众人担心不已,那一天晚上,小女孩从梦中哭着醒来的尖叫声,让整个「雷鸣山庄」陷入一片混乱。
无论有没有听到尖叫声的人,都被骚动给吸引了过来,藏澈等人都只听雷宸飞他们述说过在桃花林「花舍」时的情况,却不料亲眼目睹时,都被小女孩蜷在亲爹怀里直哭的模样给揪得心疼不捨。
「瑶官。」藏晴看看外面漆黑的天色,然后回眸看着弟弟与跟在他身后的苏染尘等人,除了桑梓与藏澈都已经是身姿修长的少年之外,跟在他们后面几个半大不小,都还是孩子,教她歎了口气,道:「瑶官,这儿有眉儿她爹跟我就好,你带人回去睡吧!」
「不可以!澈舅舅要在这里!」雷舒眉大叫,从爹亲的怀里挣脱出来,只穿着抹袜的双脚,三步併成两步,在跌倒之前,捉住了藏澈的袖子,被他及时给扶住,「澈舅舅要在这里,苏小胖也要在这里,阿梓和龙龙都要在这里,眉儿不怕,眉儿会保护你们,所以眉儿不怕。」
「眉儿……?」藏晴低唤,与弟弟与夫君相觑了一眼,同是疑惑不解。
「爹在这里,娘在这里,澈舅舅在这里……」
披散着一头乌溜长髮,身穿着牙白色绢质单衣的小女孩,逐一地拉着爹娘与舅舅的手,让他们在椅子、长榻与床上坐好,然后又去拉苏染尘与桑梓,各自给他们安了一个位置,孩子气地叮咛道:「你们都坐好,都不许动,都要在我身边,不然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会来不及保护你们喔!」
「眉儿,妳这是在做什幺?」雷宸飞坐在床畔,虽然心有疑虑,但仍旧面色沉静地问女儿。
雷舒眉不答爹亲的疑问,站在众人之间,养得雪白柔嫩,还挂着两行泪痕的小脸蛋,忽然变得有些恍然与无措,小嘴喃喃道:
「爹在这里,娘在这里,澈舅舅在这里,苏小胖你不可以乱跑,阿梓……你们都要在眉儿身边,眉儿不怕,眉儿不怕……这里很乾净,这里没有死过人,没有髒东西,这里不黑,大家都在这里,我不怕,我不可以怕……不可以怕。」
说到了最后,小女孩的嗓音开始在发抖,一双带着泪的眼眸紧紧地闭了起来,小手握拳,明明已经抖得厉害,但还是口口声声在说她不怕,她要保护大家,所以她不可以怕。
在这一刻,众人终于知道,那一天,她在那个黑暗的荒井里,究竟是如何渡过了那一夜。
雷宸飞早知道女儿的性子倔强,却不料她竟是用必须要保护大家,所以自己不可以害怕的想法,来驱逐心里的恐惧,一时之间,他的胸口闷得难受,一阵阵的痛楚宛如刀割。
「眉儿。」藏晴止不住对女儿的心疼,急忙地起身,将那发抖的小身子给抱进怀里,「妳回家了,这里是『雷鸣山庄』,是我们的家,妳安全了,不要怕,妳不需要再怕了。」
「是,妳回家了,眉儿。」雷宸飞也走过去,蹲下长身,大掌抚着女儿微凉而苍白的小脸,与那双泪湿的漂亮眼睛相对着,「眉儿,没事了,爹会保护妳,无论如何,爹都会保护妳。」
「爹,娘,我不害怕呀!我要保护你们,怎幺会怕呢?」小女孩摇头,好认真地看着她的爹娘,两只小手分别拉住她的爹与娘,「眉儿不怕,眉儿会保护你们所有人……对了,还有青青,我也要保护青青……青青在也要在这里,爹,青青不在这里遇到了危险怎幺办?」
「青青不会有危险,她回家去了,不需要妳为她担心。」雷宸飞安抚着女儿,浑厚的嗓音不疾不徐。
「青青……青青……」雷舒眉不停地摇头,扯着爹亲的袍袖,「青青不可以不在这里,我要保护她,青青捏泥孩儿的手艺最好,我最喜欢了……」
说着,她跑过去抬了一张黄花梨木圆凳,放在了桑梓所坐的圈椅旁,「青青在这里,娘,青青要坐在这里……」
小丫头看着娘亲,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眼睛和嘴巴都是红红的,衬得那张小脸没血色似的苍白,教藏晴看了好不捨。
这回,倒是雷宸飞硬起心肠,走过去将女儿一把抱起,把她放在床上,拉起锦被为她盖好,「眉儿,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在这儿陪妳,妳乖乖睡。」
「不要,青青不在,我保护不了她,所以青青不在了……」哽咽地说完,雷舒眉翻过身,把脸埋进被褥里,再不说一句话。
在她的身后,雷宸飞的面色平静,静得有些异乎寻常,他轻哄地拍着女儿微微颤动的背部,转过不兴波澜的眼眸,看着一屋子的人,然后,看着妻子,最后,是自始至终没有言语的妻舅,看见了少年带着打量的思索表情。
这一夜,雷舒眉没睡,就只是捲着被子,窝在架子床里最角落的位置,把所有人统统都赶回去,喃喃地说着她没有保护好青青,所以青青不见了……
第二天晚上,同样的事件又重演了一次。
众人看见雷宸飞在听着女儿要青青的时候,眉心微蹙,脸色有些阴沉,其实雷宸飞虽然没有告知过他们,但是,藏晴和弟弟藏澈心里都有数,他是不打算让青青再回来,这一次,除了该给的薪银之外,还有一笔当做把她打发回家的酬金,那笔银子的数目不小,说起来,以青青只在雷家待了一年多的时间,雷家自始至终不算亏待她。
雷舒眉闹到下半夜,再能熬也终究不过七岁的小女孩,终于累得昏睡过去,雷宸飞坐在床畔,怀里抱着昏睡的女儿,抬眸注视着站在他们面前的藏晴,目光幽沉沉的,带着几分倦意与以及没说出口的愧疚。
藏晴知道她夫君的眼神所代表的意思,他觉得对不起她这个做娘亲的人,坚持己见,把他们的女儿折腾成这样。
「如果连你都不心疼了,我又有什幺话好说?」藏晴面泛浅笑,回眸扫视了身后藏澈几个又被她家女儿拉坐在各自位置上的人,半晌,才又回头看着夫君,叹了口气道:「那一夜我陪在你身边,所以我比谁都清楚你心里的急苦,眉儿是你的心肝宝贝,跟你最亲,你不敢想,再有下一次怎幺办,是不是?」
「我只知道,那一次,是天大的侥倖。」雷宸飞叹了口气说完,大掌抚着女儿如丝般的髮,终夜就搂着他的小人儿,再未有只字片语。
他没让妻子知道,下井去营救的人稟报,那个井底,有一个大蛇窝,他的女儿就在那蛇窝旁睡了一夜,能够毫髮无伤,是天可怜见。
隔天,雷舒眉昏昏沉沉睡了一天,饭没吃几口,夜里没哭没闹,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她帮青青準备的圆凳上,要哭不哭的,看起来份外可怜。
雷宸飞伫立在小院里,看着屋子里明亮的灯火,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站在他身后的总管祥清说道:「明天就去吧!」
祥清知道主子的决心,迟疑道:「爷,要不要乾脆跟小姐说……?」
「说?说什幺?你以为眉儿不知道吗?」雷宸飞泛起冷笑,道:「她是我雷宸飞的女儿,柔弱的外表像她娘亲,那骨子里却是随了我的,她就是知道了才存心来跟我折腾,就算我能陪着她再折腾吧!她那副身子骨是能削得出几两肉,没瞧见都瘦了一大圈了?再折腾下去,都不知道我们父女两人谁先没命!」
祥清知道主子这话里的意思,就不知道再折腾下去,是女儿先给折腾病了,还是他这个爹先给心疼死了!
终于,两天后,青青回雷家了。
就刚好赶在她的小主子又把所有人给团成一窝,再度上演苦情记时,进了「雷鸣山庄」大门,一路上,她不知道为什幺祥清总管像是在催命般,要她赶紧回到小主子的跨院里,也不太清楚,为什幺小主子的屋里,几乎所有人都在?
看见青青终于回来,雷舒眉满意了,笑瞇瞇地看着她的爹娘,「爹,娘,你们辛苦了,你们回去睡吧!青青陪我就好了。」
这话说的贴心乖巧,但是,那个做爹不开心了。
就算雷宸飞早料到女儿是故意要青青回来,是要跟他瞎折腾,可是,她一见到人就把他给赶回去,就让他这个爹有种自己竟然比一个丫环还不被女儿重视的挫折感,他淡挑起眉梢,沉声道:「眉儿,妳可要想清楚,不要反悔喔!要不,妳今天晚上再喊爹,爹可不会再赶过来,知道吗?」
「知道!」小女孩点头,含笑的嗓音,既脆又嫩,「爹不必过来没关係,眉儿心里清楚,无论爹过来或不过来,爹一直都会在,爹一定不会离开眉儿的,永远最疼眉儿的,是不是?为什幺呢?因为啊,爹喜欢眉儿,然后,眉儿最喜欢的人,就是爹呀!」
青青不明所以,只是满心感动地看着她的小主子,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回不了雷家,不知道舅舅和舅母这次会把她卖给什幺人家去做丫环,雷家给的酬金也早就被花销得半文不剩,她都要绝望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小主子……青青热泪盈眶,心口说不出的激动。
但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在忍着笑,青青不知道,夫人与舅爷早就看出来,这场仗算是东家落败,而且败得彻彻底底,十分惨烈。
他们实在很想笑,但碍于场面只能忍下来,对于许多明眼人而言,这是一个极有趣的场面,毕竟,人生在世,能见到「京盛堂」东家雷宸飞败在一个七岁女娃手里的机会,可谓是千载难逢的一件盛事。
「眉儿,妳就这幺仗着爹一定疼妳吗?」雷宸飞淡淡地问道。
不疼吗?这青青人不是回来了吗?
不过,小女孩听着爹亲没有明显起伏的嗓音,心里有些忐忑,怎幺这声音听起来,好像真的有些动怒了?
「爹不疼我吗?爹不疼我了吗?」说着,小女孩一脸悲从衷来的表情,拉着身旁的青青,哀声道:「青青,我爹不疼我了,他不要我了,我以后可以去妳家做小童工小媳妇儿吗?我去了妳会照顾我吗?」
「会,青青一定照顾小姐……」青青傻愣愣地回答,弄不明白怎幺刚才还好好的,忽然小主子要去她家做小童工小媳妇儿了?
只是,不好啊!她那个表弟可不是啥好东西,一肚子坏水坏透了,小主子才不能给他当媳妇儿呢!
「娘……」小女孩还不等自家丫环想明白,已经别过身,去拉住她坐在一旁娘亲的纤手,「眉儿要去青青家做小童工小媳妇儿了,妳会想眉儿吗?」
「会,肯定想。」藏晴微笑点头,在回答的时候,看着自家夫君黑到快要能拧出水的脸色,好辛苦才忍住没大笑出来。
「澈舅舅。」别过了娘,这回换成了亲舅,小女孩仍旧是那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拉住亲舅的手,离情依依彷彿离别再即,「你会探望找眉儿吗?」
「会,一定会。」藏澈险些忍俊不住,好勉强才能平着声回答外甥女。
忽然想到似的,小女孩回头看着她娘。
「娘,妳也会去探望我吗?」
「嗯。」藏晴只是轻吭了声,就怕再多一句回答,她会忍不住笑。
「苏小胖……」小女孩的目标,这回换成了与藏澈同在一张小床上,以膝跪立在藏澈身后的漂亮小胖子身上,「你会跟我去对不对?」
「为什幺就只有我要跟妳去?」小胖子震惊了,紧圈住藏澈的脖子,一副谁敢分开他们,他就跟谁拚命的架势。
「我对你掏心掏肺,对你那幺好,你当然要跟我去!」
「我不要。」小胖子斩钉截铁地回答,一脸「妳雷舒眉鬼丫头哪来掏心掏肺那种东西」的质疑表情,「要去妳自己去,瑶官去看妳时,我也会去的。」
「阿梓,你看那个小胖子啦……」雷舒眉转头找桑梓诉苦,一副她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可怜虫。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那位爹身上,终于,在那个女儿快要向所有人都道别一圈之后,那位爹开口了。
「明天,有一趟船要进京,我要去通州码头,就不知道这时节里,能不能吃到老胡小馆做的桂花鲜栗羹……」
「八宝豆腐!」雷舒眉飞快地回头,跑上去拉着她爹的袍袖,完全忘记刚才自己还在上演「苦儿流浪记」前情叙述,甜甜的笑容彷彿能挤出蜜似的,「胡伯伯做的八宝豆腐可是一绝,我最爱吃了。」
「妳也要去吃吗?」雷宸飞眉梢淡挑,敛眸觑着女儿的笑颜。
「那当然!」啥小童工小媳妇儿?谁说的?有这回事?雷舒眉沖着自家爹亲笑得甜美可人,「还有码头旁的烧饼摊,还有豆腐脑儿……爹,我们早点出门,赶一趟路,去了肯定还能吃到。」
「要早点出门,还不快点睡?」做爹的完全就是四两拨千斤,天底下当爹的最大本事,就是女儿想下台,当爹的就要能做台阶,给她漂亮地下来。
自始至终,青青都是傻的。
刚才……刚才不是还在……?
怎幺一会儿功夫,现在突然说好了要去通州码头吃早点?
「没事了,都回吧!」
雷宸飞没好气地瞪了笑成一团的妻子与妻舅一群人,率先转身走向门口,却在踏出槛之时,被女儿给从身后喊住。
「爹。」
「嗯?」
雷宸飞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女儿蹦跳过来,小手拉住他的大掌。
「我是心肝,爹是宝贝。」一双小手,晃着亲爹的手臂。
「什幺意思?」
明明想绷着脸,但是一抹浅笑,不由自主地跃上雷宸飞的嘴角,在女儿面前,他从来就做不成那个在世人眼里,冷面冷心的「京盛堂」东家。
小女孩也是笑,嘴边的一颗小梨涡,陷得深深的,「眉儿是爹的小心肝,等我长大以后,会把爹当宝贝。」
闻言,雷宸飞还未及开口,已经失笑起来,几次想说话,但都还是止不住满心盈溢的笑,最后只能对着他的心肝宝贝女儿笑道:「好,爹等着。」
藏晴等人也是笑,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哪儿学来的好听话,看着那张甜蜜蜜的小脸,听着她这软绵绵的好话,恁是谁被她这一说,心都要听融化了吧!
后来,在距今十几年后,与雷舒眉成亲几年的问惊鸿,在一次听妻子与岳父大人对话的机会之中,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家娘子信口捻来,随便就可以拿出来调戏他的甜言蜜语,其实是她从小到大,在无数次把她家亲爹哄得服服贴贴所练就的技巧。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妮子从小就是说大话,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对着她喜欢的人,再多噁心肉麻的话,她都能掏得出来的无耻之辈。
所以,对上雷舒眉厚脸皮的天性,问惊鸿必然败阵。
这或许是他们一出生,就已经注定不能改变的的事实。
这一夜之后,雷舒眉没再一边哭着一边尖叫醒来,但是往后的她仍旧怕黑,长大之后也一直没办法克服,除了这一点之外,雷家的千金可说是无所畏惧,所向披靡,啥都没在惊,谁都没在怕的。
直到老天爷给她安排了问家的少东当剋星为止。
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
风团儿。
那玩意儿啊,没风时,一片叶儿捲着另一叶儿,叶叶分明,风起时,转起圈儿来,就像是一个大汤团儿似的,所以古时人们都称它们为「风团儿」,又有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就叫做「风车」。
今日里的京城,七彩的风团儿就像是春天的繁花盛开,原来是天桥下来了一个手艺人,他做的风团儿特别能转,孩子们人手都拿着一枝他做的风团儿,穿梭在大街小巷上,成了京城里少见的别致景色。
「想要吗?」
卖风团儿的小摊子前,雷宸飞牵着女儿的手下马车,父女站在随风飞转的一团团鲜豔之前,属于亲爹的语气十分宠溺柔软,才问完,就见到女儿点点头,挣开他的手,打量着自己到底要买什幺颜色的风团儿。
九岁的雷舒眉,白嫩的脸蛋与纤细的身子骨,已经有几分小少女的气韵,这些年她时常会像今天一样,陪着亲爹出门,每次她说自个儿是黏人精,身上就是自个儿会生出好喜欢黏着爹的浆糊,想要不黏着爹亲,她都没法子啊!
雷宸飞每次听女儿说她身上天生有黏着他的浆糊,总是忍不住大笑,其实就算没那「浆糊」,只要女儿乐意跟着他出入谈商,他也不会拒绝,但她总是有本事用古灵精怪的说法,逗得他十分开心。
见女儿迟迟挑选不了喜欢的颜色,小脸儿颇有几分苦恼的表情,雷宸飞掏出一块碎银,交给了手艺人。
「你的这些风团,我们全要了。」
「啊……是!」手艺人看着那锭碎银,先是一愣,然后忙不迭地点头,跟着过连服侍的雷家小厮,把摊子上的风团都送上了马车。
手艺人站在摊前,看着小少女在爹亲的搀扶之下,上了马车,忽然像是想到什幺,回眸对他一笑,摇了摇手里的红色风团儿,那娇美逗人的模样,任谁见了都知道这名小少女是极受到呵护疼爱的。
直到马车走远,手艺人才回过神,準备要收摊,深觉今天是遇上财神爷了,那财神爷还是个好粉嫩漂亮的小千金,这几天他的生意虽好,但也难得像今天一样都卖罄,教手艺人的心情极好。
不过,就在他开始要收拾时,发现了一枝红色的风团被遗漏了下来,手艺人才想着怎幺办才好之际,头上方忽然响起了一道男孩子的嗓音。
「就只剩下一个风团了吗?」
闻声,手艺人抬起头,看见了一名小少年,就站在他的摊子前,俊秀的脸蛋以及瘦长的身子骨,看起来与刚才那名小少女差不多岁数,在小少年的身后,跟着一名比他大了几岁的少女。
问惊鸿对风团儿其实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今天正好出门,看到到处都是这种风团,他只是很想知道为什幺偏偏就这个手艺人的风团特别能转,他想买回去自个儿研究一下,然后用太叔爷公做的纸来摺风团,再过几日,就是他娘的生辰,他想做一屋子很能转的风团,给他娘一个惊喜。
或许是刚才的小少女让手艺人的感觉特别好,手艺人见到小少年,心里就感觉特别亲切,想自己今天真是好运,做的风团全部售罄之外,接连见到这两个模样特别好看的俊娃儿,极是赏心悦目。
「是,小哥儿,你来得真不巧,就只剩这一枝了,我实话实说,这是刚才那位小千金没拿着的一份儿,说起来你们前脚走后脚到,我都还来不及追上去给,你就来问了,就权当是你们的缘份,这枝就送你了,我说呢,刚才她手里拿着,也是红色的风团呢!你们真是有缘。」笑着说完,手艺人取起了唯一枝风团交到问惊鸿手里,随便收拾了一下行当,拉着小车就走了。
问惊鸿拿着风团,转眸与陪着他的元润玉相视了一眼,蓦然,一阵风吹来,转动了他手里的风团,发出了细微的嗤声,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团红豔,心里觉得有点古怪也好笑,他与手艺人口中那位小千金素昧平生,竟是莫名其妙就佔了她买的一枝风团。
不过……缘份?就这幺一个小风团儿,就说他跟小千金是有缘?
小少年对手艺人信口扯淡,说的这种玄得没一点事实根据的说法嗤之以鼻,把风团儿交给元润玉保管,转身领着人走了。
§§§
三月三日,古曰上巳之辰,人们曲水流觞,行春浴之日。
古时,以三月上旬之巳日,为上巳,于这一日,官民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袚除,去宿垢疢,为大絜,意即洗去污秽,免除疾病,后成俗,人们会在这一日,到水边嬉戏,曲水流觞,春游踏青,去除身上经年的秽病之气。
因为这一日人们多出来游玩,在桃柳荫浓,红绿交错的美景之中,也多处可见一些杂耍的卖艺人,他们或走索骠骑,或飞钱或抛钹踢木,或吞刀吐火,或舞盘或行禽虫之戏,精采之处,引得出游的人们叫好赏银钱。
雷舒眉走下船板,踏上了青葱草地,虽然她爹亲与娘亲在船舫,让她到岸边来走走,说知道她最爱看那些卖艺人的好功夫,别陪他们在船上闷着,说是散心片刻再回船上陪他们吃茶食。
可是,今天她对于那些好身手一点兴致也没有,只想着爹亲的病恙可以早日康复,从去年冬天开始,她爹亲的身体状况就时好时坏,他总说是老毛病了,要她放心不会有事,但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爹病得那幺厉害与反复,她此刻心里只求三月的上巳之水,真的可以为她爹亲大絜除病。
或许是因为全无心思在那些热闹上,从来不会悲风月伤春秋的雷舒眉,站在岸边看着湛蓝的春日晴空,十三岁的少女眼眉,已然是十分的细緻漂亮,一身月白衣衫在柳绿之下,显得格外莹润雪白。
这时,她看见了高高的天空上,飞着一只红色的蝴蝶,那颜色极红极豔,十分的夺目,半晌,她才醒悟过来那只红蝴蝶是一只风筝,她转眸往岸边寻找放风筝的人,找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如织的游人之中,有一名少年仰首望天,手里执着线捲轴,注视着风筝的表情,十分的认真严肃。
好白净的少年,就连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感觉都比普通人少了几分尘世的浊色,十三岁的少女说不上自己为什幺忽然脸颊有些臊热起来,她不知道是因为少年俊美的容貌,抑或者是他那一手放风筝的好功夫,让她心生了嚮往。
就在她想要往少年的方向走过去时,身后传来了她澈舅舅的叫唤:「眉儿,宸爷让妳回船上去,说妳也逛了好一会儿,回去歇歇,茶席摆好了。」
本来无心上岸散步,如今听到要回船上,少女竟有一些左右为难,最后因为挂心爹亲的病恙,点了点头,让她的舅舅牵起了手,一起回船,在走上船板之时,忍不住回头往岸边寻找少年,却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他被游人给遮挡的身影,她只能抬头,看着他施放在蓝天之中,那美丽的红蝴蝶风筝。
放着红蝴蝶风筝的问惊鸿,自始至终没发现自己被一名少女给注视着,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风筝上,心里想着去年上巳之日,他与太叔爷公来到这里的情景,那时候太叔爷公的状况已经不是很好,一连几日,都要求进城,想要到处走走看看,回味一下自己年少公子时,在冠盖云集的京城中,骄傲不可一世的过去。
只是几天走到了最后,问延龄却说人老了,最挂念的不是过去的辉煌,而是自个儿的家,自个儿的亲人,最舒服自在,不如自个儿的窝。
「鸿儿,叔爷公走了之后,每年那红蝴蝶风筝,你还是要记得放到天空上,知道吗?蝶儿年纪小,就两岁的小娃儿,什幺都不懂,你做哥哥的人,不能不给她引路回家,知道吗?」
「太叔爷公不会走,爷公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还是会走,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晚的事而已,好好孝顺你爹,那些年,他真的不容易,想想是我们这些不肖长辈对不起他啊!好好孝顺你娘,她太好了,好到叔爷公都觉得她匹配给你爹,是我们问家几世修来的福气,鸿儿,记得要记得放风筝,说不定,到时候,叔爷公也看到了那只红蝴蝶,能与蝶儿一起回来看看你们……」
问惊鸿看着在蓝天之中飞飏的红蝴蝶,今天并非是他蝶儿妹妹的忌辰,而是他再过不久,是太叔爷公撒手西归的周年忌辰,想起了去年叔爷公仍在时,他陪着一起到这湖边散步的情景,一时心血来潮,带着蝴蝶风筝来施放,他不知道太叔爷公是否有看见?
春风和暖,柳绿花豔,红色的蝴蝶飞在蓝色的穹顶之下,船上岸畔,少女与少年各自独立,在他们的眼里,都看着那只风筝飞得好高好远,此刻的他们,浑然不知道在几年之后,他们会再相遇,然后相爱,最后相守终老。
——《卷三童年时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