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眼神的对视之后,两人再无交谈,安息吃好后归还了餐盘,从废土桌边走过离开,连脚步都不曾放慢。
他知道自己不会停顿了,他也不再回头,他要离开辐射避难站,这个他十六年生命来的全部世界了。
然后安息度过了自己在避难站里最短暂也是最漫长的一天。
他情难自禁地驻足于每层楼的每条长廊——妈妈曾经在这条水管边的墙壁上刻下他的身高,一条条的小短线记录了他的成长。可他现在已经比最上面那条线还高了,只是再也没有人帮他比划。
安息背对墙壁,在头顶摸索着画下一条线,旁边写着“妈妈再见”。
然后他来到自己第一次帮忙打杂的小仓库,他已经没有了这里的钥匙,但能用铜线轻易捅开。安息找出角落里一把散架的红色人造革椅子——他和红茶以前老是抢着坐这把舒适的椅子,直到它皮革开裂,里面的脏棉花全跑了出来。
安息又来到他最喜爱的电影室。他挨个摸过仅仅十步却仍按照字母排序的影片盒,又多摸了那部《末路狂花》几遍,心里确定自己记得其中每个细节不会忘记,才收回手。
负责这个房间的伯伯刚巧路过,朝着他笑:“我们安息也快要过生日了,到时候放你最喜欢的电影给你看。”
安息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银色的鬓角,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在妈妈去世后就失去了最后的亲人。不,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他的亲人,他不是他们的孩子,但他也是他们的孩子。
可是,他已经在这里度过了青春,不能在这里度过一生。
于是安息也弯起眼睛对他笑——虽然他心里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这部电影了。
安息随后来到他工作过三年的净水站,瓶盖瞧见他惊喜地凑到门口,小声说:“你怎么还不下去,小心又被发现旷工。”
安息还没说话,他又高兴起来:“但是你走之后,他们终于给咱换了个新阀门,自动变压的,还有安全栓,你肯定喜欢,过两天独耳叔叔不生气了,你就可以用了。”
安息想伸手抱抱他,但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他点点头,说:“原来那个锈得不成样子,早该换了。”
最后,他回到了十二层,回到了这个藏着最多他隐秘快乐和背德爱情的地方,他检查了一遍藏在角落里的远行背包,仔细核对了一番废土给他的清单,然后把背包再次藏好,回到他的药剂蒸馏皿前,静静等待离别的钟点。
下午五点,是避难站最安静的时刻。
午后的困意到达顶峰,白天领取的饮用水几乎见底,离晚饭供应又还有一小阵子,地表的废土正接受着太阳最炙热的烘烤,变异生物奄奄一息。
安息把远行背包放在一个手推车里,盖上医药站的白色罩布,面色如常地进了垂直井梯。井梯缓缓爬行,到达六层时,井梯难得地停在了恰当的高度上,等在这里的废土迈了进来,宛若他只是要借个顺风。
安息说:“这次倒是停的不上不下刚刚好。”好像他只是随意和同乘的人闲聊。
“以后就没有什么’不上不下刚刚好‘了,”废土说,他双手垂握,两腿略分,双眼直视前方:“外面只有零和一百,一百是生,零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