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从汪小吉那里得知他父亲被木头砸伤的消息后的第三天,中午在宿舍里休息的时候,他接到了他母亲打来的电话。那天适逢他们那个镇子赶集,他母亲说她到镇上来赶场,听他张表叔说他打过电话询问他父亲的情况,她怕他担心,所以打电话过来跟他说一下。他母亲告诉他,他父亲伤得不严重,她请医生给他看过了,休息了十多天,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母亲叫他专心读书,不要挂念他们,家里有她料理。听到他母亲的这番话,叶宏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不像前两天那样担心了,但他还是不很放心,他怕他母亲因为怕他难过而骗他。他不知道汪小吉的父亲有没有接到汪小吉的电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了解情况,他想过两天打电话去问一下汪小吉。
他母亲又问他带的钱还有多少,够不够用,叫他不要担心,说过了年,他父亲打算跟他二舅一起到广东去找事做。听说他父亲要去打工,叶宏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他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没有读过几年书,一辈子都没出过远门,现在已经年近五十了,却要为了他而远走他乡。他的钱已经所剩不多了,他很想跟他母亲说实话,但他顿了一下,先没有说出口,他问他母亲,他们欠他叔叔的那三千块钱还了没有。他母亲说还了一千,但他叔叔不**,叫他们在年底之前至少还要还一千。叶宏“哦”了一声,心咚地一声沉入了万丈深谷。他没有跟他母亲说他身上还有多少钱,他只说钱够用,叫他们不要担心他。这话刚一说出口,他突然想起他曾经写信把他的窘况告诉过他妹妹,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给家里打电话讲述他的情况,不禁变得有点紧张起来。他试探着问他母亲,他妹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过年的时候要不要回家。他母亲说他妹妹几天前也给他张表叔打过电话,说她今年大概不回家过年了。一听他母亲说他妹妹打过电话,叶宏握住话筒的手不由得微微地颤抖起来,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猜想,他妹妹一定通过他张表叔向家里告了他的状。他很激动,同时也很不安,一方面,他希望他妹妹没有提他的情况,他怕家里知道他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就把那么多钱花光了责备他,同时也增加了父母亲的压力,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她跟家里说过他目前的境况,因为他感到像这样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没有了钱,不要说读书,就连饭都吃不上,他自己没有勇气告诉父母亲,如果他妹妹说了,正好帮了他这个忙。可是,他母亲并没有谈及这一点。她问他们什么时候考试,他大概在什么时候回家。叶宏说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考试,他打算考试一结束就回去。
挂断他母亲的电话后,叶宏坐在床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他妹妹为什么没有向家里报告他的情况呢?这看起来有点不合情理。他说考试一结束就回家,可是他身上只有两三百块钱,如果汪小吉不把剩下的那两百块钱还给他,仅凭这点钱只够维持一个月的生活,到时候他哪里还有回家的路费?他知道他今年是回不了家了,他早就跟汪小吉商量好的,等放了寒假,他们就在这座城市里找点事**,这样不仅可以省掉回家的车费,还可以为下学期挣点生活费。他想,只有这样才可以度过这一关,而过了这一关,等到明年,他再开口向家里要钱,他父母亲也就不会太责怪他了。
自从跟周丹谈恋爱以后,高兵兵每天晚上都要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宿舍。晚自习下了以后,他要跟周丹一起出去吃夜宵,吃过夜宵大家还要到处逛逛。令叶宏感到气愤和恼火的是,每天晚上回到宿舍,高兵兵都要跟那几个和他玩得好的人讲述他跟周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叶宏猜测周丹可能给他谈过他曾经写信给她。即使周丹没有说,他相信高兵兵和别人一样也知道他喜欢周丹。所以,他认为高兵兵在宿舍里讲他跟周丹之间的事情,是别有用心的。然而,除了心里头窝火以外,他没有别的办法。
还有比这更让叶宏难堪的事情。在高兵兵跟周丹正式谈恋爱后的第十天晚上,上晚自习的时候,叶宏正埋着头在做作业,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口哨声。叶宏困惑地抬起头来,看到高兵兵手里提着一大袋糖果走进了教室,他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要是他早一点知道要发生这样的事情的话,他一定不会呆在教室的,这时候要溜出教室已经太晚了。他内心里又慌乱又难受,他恨自己太笨,晚自习上了不一会儿他就看到周丹和高兵兵走出了教室,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他们是去买喜糖的。这会儿周丹没有跟高兵兵一起进来,他猜想她准是怕羞,暂时躲在了教室外面。
高兵兵开始挨桌给大家分发喜糖,同学们再次鼓起掌来,怪叫声和口哨声不绝于耳。一阵阵的喧闹声震得叶宏头晕目眩的,弄得他直想呕吐,他恨不得用手把耳朵堵起来。他知道他又要成为同学们关注的对象了,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他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着,希望高兵兵几下就把那袋喜糖分完,不要把它发到他们这边来。然而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高兵兵不打算给他喜糖,但他的同桌和邻座的那些同学他会给的。
每当高兵兵把喜糖放到某位同学的桌子上时,那位同学便说些感谢和祝福的话,那些平常跟他玩得好的就逗乐打趣。叶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场面,他不能让同学们看出他心头有多难受,但是要他对这件事装得无动于衷又太难了。他想,如果高兵兵给他喜糖,他拒绝不要,同学们想必会觉得他心胸狭窄,然而接受肯定又要遭到大家的嘲笑。
另外,叶宏还害怕高兵兵羞辱他,他不是怕他给他喜糖,他怕他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来。
正当叶宏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的时候,高兵兵已经给另外那三组同学全都递过了喜糖,转到他们这一组来了。以前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叫他们上讲台在黑板上做题,要是弄错了,便让站在讲台上,叶宏这会儿就有那种感觉。他双眼牢牢地盯着书本,不敢往别的地方看。先前他希望高兵兵不要到他们这边来散发喜糖,此时他又希望他动作快点。
给那么多同学发过喜糖,听了那么多的祝福,可能有些累了腻了吧,如叶宏所愿,高兵兵似乎也想早点完事。他毫不停留,一口气就把剩下的糖发完了,同学们再对他说什么,他也只是礼貌地点点头或者微笑一下。他给了叶宏和其他人一样多的糖果,没有对他说什么,甚至都没有抬眼看他一下就走到后面去了。这让叶宏心里十分感激,不觉对他隐隐有了些好感。
叶宏不想吃那些糖果,但是大家都在吃,他不想让人看出他此时心里的酸楚,所以也剥了一颗衔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他拉开抽屉,把剩下的那些糖果全都放了进去。
第29章一点掌声
叶宏听说从去年开始,在他们家乡,小学三年级也开设了英语课,而在他上小学那阵,连个英语字母都认不得,他是上初中以后才开始学习英语的。接触英语比较迟,又当该他倒霉,遇到的第一位英语老师竟是个酒鬼加赌徒。那位老师经常打牌熬夜,上课的时候常常都是迷迷糊糊、睡眼惺忪的,说话颠三倒四、扯东拉西,令学生们不知所云。教的一塌糊涂,学的自然也就一塌糊涂。那位老师的脾气十分暴躁,又爱喝酒,不输钱还好,要是输了钱,他就拿学生当出气筒。他教了叶宏他们整整一年的英语,叶宏和大多数同学都对他怕得要命,这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他后来对英语课一直都很反感很恐惧。尽管那位老师后来因为偷别人的牛被关进了监狱,但叶宏对他仍旧耿耿于怀。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英语都拖他的后腿,它成了隐藏在他心底的一块永远都好不了的伤疤。
来这里上大学以后,从同学们的聊天中叶宏发现,尽管考取是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但是大家的高考成绩却像教学楼前面的那道台阶一样高高低低的,它们之间的差距让他感到震惊。他们班四十多号人,听说分数最低的只有两百八十多分,而最高的有五百三十多分。在叶宏他们贵州,四百五六十分就能上本科,六百四五十分就可以上清华北大,而据山东的那些同学们说,他们那里上本科至少要五百五十分,上清华北大就要七百分以上。叶宏对这些同学的话有些怀疑,但他不得不承认,全班同学所表现出来的知识水平的确非常参差不齐。就拿英语来说吧,他发现他们班上有些同学的口语能力比他上高中时学校里英语最好的同学还要强。尤其是从山东来的那些同学,让叶宏又羡慕又佩服,在他们面前,他感到自己就像个小学生一样浅薄。
有一天,他们班长说他从这将近一个学期的观察中发现,有些同学特别胆小,不敢在大庭广众讲话,不善于表现自己。他说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他打算今后利用晚自习的时间多搞一些活动,让大家都有机会得到锻炼。他接着就宣布第二天晚上便有一场英语口头表达的训练,叫同学们都作好准备。叶宏一听这个消息头就大了,他不仅英语不好,而且正是他们班长说的那种“特别胆小,不敢在大庭广众讲话”的人。但是,他认为不管这事对他来说有多困难,他都要拿出全部的勇气去迎战它。他想,如果他因为胆怯惧怕而不到场,先不说同学们会怎么看他,就他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的。不仅是他们班长那样说,他自己也深深地意识到,不敢在大庭广众露脸和讲话的确是一个很大的缺陷,他也渴望得到锻炼,改变一下自己。
在接下来的那一天时间里,叶宏一直都在悄悄地忙着为那场英语口头表达训练作准备。他打算给大家讲一个简短的笑话故事,但是有些词语他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所以需要查词典。本来他完全可以在学校的图书馆找一个现成的英语故事给大家讲的,但他不想走这条捷径,他知道自己的英语太差,需要多练习。不知道某个汉字或词语用英语怎么说是件小事,翻翻词典就搞定了,对叶宏来说,真正的困难是英语那复杂的语法和句式,他不知道怎样把那些零散的单词串联起来——当然,并非是说所有的汉语句子他都不知怎么翻译成英语,那些比较简单和常用的句式和语法他还是懂得的,只是说起来的时候疙疙瘩瘩的,非常不流畅。
叶宏打算给同学们讲的那个故事是他还在上初中的时候从一本课外书上看到的,他隐约记得故事里说的那位聪明人是阿凡提,但他拿不准到底是不是,所以他认为最好还是不要明确地告诉大家那是阿凡提,免得有知道这个故事的人揭穿他。这个故事的大意是说,古时候有个聪明人得罪了官府被关进了监牢,快到种土豆的时候,他妻子写信给他,说没有人给她翻地,她种不了土豆。他们本来很贫穷,但那位聪明人回信却责备他妻子太糊涂,叫她不要再种什么土豆了,把他们以前埋在地里的那些财宝挖出来,这样她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又收到了他妻子的第二封信,她问他上次有没有收到她的信,为什么没有回信给她,她还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家的那些土地全都被官府的人翻了个底朝天。那位聪明人马上给他妻子回信说:“亲爱的,你现在可以种土豆了。”
叶宏把这篇故事先用中文写在笔记本上,然后逐词逐句地把它翻译成英语。有几个句子他译不出来,还是请他的老乡罗恋恋帮他搞定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那些英语句子念熟,最后把它记在脑子里。他的记忆本来并不差,那篇故事也不长,但由于他的英语功底实在不好,为了能背诵这篇故事,他花了不少工夫。一有空他就翻开笔记本把它默默地念几遍,终于勉强记得了,走路和吃饭的时候他也不闲着,他知道,只是记得还不行,得把它背得滚瓜烂熟。
这场英语口头表达训练由他们的团支书和学习委员主持。她俩一个来自湖北黄石,一个来自山东淄博,都是班上公认的高才生。既然是训练,对每位同学在讲台上的表现她们都要作出评价,如果谁在表达上有错误的地方,还要指出来并加以纠正。训练从晚自习一上就开始,由于晚自习只有两个半钟头的时间,所以每个人站在讲台上的时间仅有几分钟。不过,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外,大家似乎都不怎么喜欢、也不习惯站在讲台上让几十双眼睛盯着看,他们给自己的节目安排的时间往往只有一两分钟。叶宏发现,班上像他那样怕在公众的注视下讲话的人远远不止一两个。训练是从靠近走廊的那一组依次挨个进行的,叶宏他们是最后一组,轮到他上场的时候离下晚自习已经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了。叶宏对这一点感到庆幸,因为训练已经进行了两个钟头,无论是主持人还是“观众”都有点疲惫了,大家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专注地听别人讲话,所以对他笨拙的表现也就不那么敏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