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领导问起活动室的运营维护问题,问了两遍,程雄才从记忆里抽身,慌忙应答。一行人继续边走边看。眼前的这块地方,即将成为第一个由程式地产赞助的农村学校活动室。程雄想,不论曾经如何坎坷,至少他已从过去成功泅渡,站在这里品尝胜利的果实。而那些人,却永远留在了过去。
一簇细小的野花被他一脚踩过。等脚步声渐远,这簇小花奇迹般地慢慢抬头,昂起枝干,斜着身子擎着残破的花朵。一场雨过后,它又会重新挺立。大自然无时无刻都在炫耀它强韧的生命力。
在远方的一块灰色石碑前,也有一丛黄色小花在微风中摇曳绽放。一个男人蹲下来,细心拔掉间杂在中间的小草。山下的湖水,微波粼粼。他站起来,眺望远方,望见湖天交接处大团大团的白云。还没进入雨季,这时的天气很是宜人。温煦的阳光把人间照得柔和又明亮,空气中似乎还飘过来阵阵花香。天空碧绿如春天的草地,他回头望去,仿佛看见一个女孩正笑着朝他奔来。
她穿着白色纱裙,红色袢带皮鞋。她的脸洁白如月,眼睛似幽幽清泉,一笑起来,鼓鼓的脸颊漾起浅浅的酒窝。女孩手里举着黄色的野花,远远朝他摆手。他也伸出手,使劲摇晃,以作回应。女孩没有再跑过来,而是拐到那些围坐在草坪上的同伴那里。他只好放下手,背靠一棵大树,远远望着她,直到睡意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像有虫子在鼻翼处爬动,他闭着眼一挠,但这种烦人的感觉没有消失。一睁眼,刚好看见女孩灿烂的笑容。她手里还捧着那束花,正轻轻蹭他的脸,看见他醒来,酒窝也变成笑的形状。这情景如梦似幻,原先烦人的感觉突然变成最美妙的触觉。
女孩问:“你觉得这花好看吗?”
他用力点头。
“你闻闻。”
他一时有些眩晕,理解为闻她的手。
女孩咯咯笑着把花凑过去:“闻这个。”
他说,很香。此后,他一直留意这种不起眼的小花,奇怪的是,当他后来独自一人时,使劲吸也没有发现它的香气。但那时,他清楚记得自己闻到了馥郁的花香。
黄昏的阳光照在逼仄的巷子里,女孩站在自己家门廊下,问他想不想进去玩一会。
他知道这是客套话,对他陪着她们玩一天的礼貌回报,可能只是随便这么一问。但他动心了,嘴上还没答应下来,一只腿已经在往台阶上迈了。
女孩似乎有点心急,没等他说话,就扬起雪白的手腕:“那么,明天学校见哦。”
他撤回那条腿,又怕被她发现后尴尬,装作腿有些麻,甩了一下,然后说:“好,明天见。”
他走在巷子里,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相信她是愿意让自己进去的,不过在顾忌妈妈。那是一个孤僻的女人,脸上的表情跟刀刻一般。她不跟邻居搭话、来往,也不准她跟朋友到处跑,尤其是男孩子。他曾送她回来好几次,但每次,那个女人开门后,不问去了哪,也不问这男孩是同学还是谁,而是像幽灵一样直接把女孩拽进去,然后,一言不发地关上那扇锈迹斑斑的铁栅门,咣当一声,将他隔绝在外。
就如现在,这扇石扉紧闭,像一种严正的拒绝,谁也不能上前叩问。只不过,这次关上大门的不是她妈妈,而是她自己。她甘于寂寞,甘于冷清,整日对着这小黄花,由冬到春,再由春到冬。黄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她却再也盼不到生命的轮回,而他,再盼不到爱情的重生。
清明节已过,只有三三两两的人沿着台阶上来祭扫。他整理着自己的衬衫,开始一格一格地往下走。临走前,他对她说:“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好冷清寂寞的场地,飘过来一片黄叶都好,姐只能自娱自乐
☆、放学后
柏原忙着跟人聊最新的漫画书,直到同学在岔路口跟他分手,这个无所事事的哥哥才想起弟弟来。他等了足足有五分钟,云修才背着御宅屋慢吞吞地出现在他视野中。
云修从国外回来刚一年。就像那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样,几天后,柏原刚刚适应他的存在,却发现他又不见了。找不到人,听不见哭声,连保姆都不见了。于是他想,要么这是一场梦;要么根本就是保姆的孩子,只不过来他家住几天;要么,就是生气了。想到自己踢翻他的塔。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就算生气也不会自己跑啊。
他去问小姨,小姨表情淡淡的,只说,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他想起老师说过,走了,不仅仅是走开的意思,还代表死了。
这不禁让他有些哀伤,虽然他想过把他送走。
小姨补充道:“送到美国去了。这样不好吗,大家都清净。”
清净是清净,可这家里又只有他一个孩子了,想想还是有些失落。晚饭后,爸爸告诉他,过几年弟弟就会回来。他不知道这是胡乱说(大人经常乱说,随口说,根本不经过脑子,就为了安抚小孩子。等孩子们提出来,他们比别人还糊涂,总是问“我真这么说过?”)还是正经说,但他心里的确得到了一丝安慰。尽管,他不认为自己喜欢那个爱哭鬼。
时光飞逝,在看到云修之前,他其实已经有些不记得。这三年里,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孤单,但对孩子来说,他们不热衷过去,除非这个过去刚刚消逝且十分好玩、值得回味。那个曾经很会哭的弟弟,那个说是会回来的弟弟,只当他再次看到站在客厅里的小男孩时,所有的记忆才被激活。仿佛昨天才说过的话,今天就到了指定日子。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他站在那里,脖子上围着一条褐色绒毛围巾,同样色系的帽子下,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他已经过了动不动就哭闹的年纪,看到柏原盯着自己,没浮现任何表情。
爸爸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帮佣阿姨过来把他的帽子围巾收好。
“云修回家啦!以后,你就能待着这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小姨斜眼瞅瞅姐夫。比起她,柏原的心情反倒没那么糟糕。毕竟,有个孩子一起玩,总比一个人强。在云修走后那几天,他迅速体会到:一个人玩,再多的玩具也没意思。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他总也找不出喜欢的玩具,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到了却还是玩得不开心的真正原因。
云修在爸爸怀里,看见柏原对他笑,就扭过头去。爸爸介绍小姨时,她笑得很牵强,像是硬挤出来似的。他在美国度过了一段迷茫的时光,回到这里,回到这个爸爸所说的家,同样感觉迷茫。都是豪华的房子,但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他只感到空旷。这种空旷让他害怕,好像在任何角落里,都可能潜藏着阴暗的怪物,等到熄灯后,它们就眦着獠牙从那里出来,或变成一种妖魔,化作烟雾通过门缝里钻进来,钻进他的被子,等着他醒来,等着他尖叫。
帮佣问他要不要喝点热饮,云修摇摇头。因为才坐过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程雄让他渴了饿了的时候,再叫阿姨起来做就行。他微微点头,像一个极乖的宝贝。
因为房间才装修好,还在通风中,所以这段时间,他跟柏原睡。怕哥哥睡相不好,程雄考虑要不要搬张床过去。没想到,云修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不要。”
柏原以为他不愿意跟自己睡。
“不要加床。”
原来,他还沉浸在夜晚妖魔的幻想中。如果今晚就让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个人入睡,他害怕。所以,尽管刚才错过了跟柏原示好的机会,他还是希望能跟柏原睡一张床。就算妖魔出现,至少还有一个人陪他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