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林清旁边坐下,林清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林清,随手拿过林清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跟林清一样,林博越对林书棠感情实在不深,这个父亲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林博越天生对人不亲,小时候是因为邓墨染硬拗,才跟他拗出感情,而林书棠压根就没想跟他硬拗。不是林书棠讨厌他,相反林书棠非常重视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是林书棠的儿子还是因为他是邓墨染的儿子。
林书棠这一生到底算是成功还是失败呢?出生名门,事业还算成功,但是跟人的缘分不深。对上,跟父母的感情也是不深不浅,父母的身份让他无法像普通人一样拥有健全的父爱、母爱。对下,跟孩子也是缘薄得狠,他不爱林清,林清对他来说是个意外,而不是惊喜,对林博越是想对他好都无从好起,这孩子从来就不是个需要他的人。爱情缘更是浅的可以,一辈子追着邓墨染跑,最后邓墨染也不知道到底回应他的感情没有。有一个追着他跑了一辈子的谢女士,好不容易一起了,才没几年就一起死于非命。
邓墨染去世的时候,林博越有一段时间整个世界都乱了。他觉得他的世界被颠倒了,白天跟黑夜变得没有区别。走路、吃饭、睡觉都变得没有意义,他只是在做一件应该做的事,林书棠还会哭,可林博越没有,邓墨染病重的时候终于有点像个人类了,她曾经拉着林博越的手,忧心忡忡的望着他,眼里带着泪花可是不敢哭出来,林博越知道她的意思,跟她说:“我会好好的,刚开始可能还不能很好适应,但是会好起来的,会有人陪着我的。”邓墨染很欣慰,她跟林博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怀念我、记住我让你觉得无所适从,不好受的话,你就忘了我吧”,林博越点点头,那天邓墨染休息后他被林家的人接回去,当天晚上邓墨染就去世了。
最开始他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直到邓墨染的尸体静静的躺在那里,提醒他,你的母亲从此以后消失在你的生命里,你只能通过相片、录像和曾经的回忆来想念她了。
时间过得越久,他越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本来生活对他来说就没什么意思,只是单纯的活着而已。那段时间,他却开始出现类似‘迷茫’的情绪,这才会让林书棠将他带离林家,然后他就遇到林清了,林清是他生命的曙光、土壤、水分,照着他即将枯涸的树根,给他养分和水,他活过来了。从林清喜悦的眼神、从林清的依赖、从对林清的喜欢里活过来了。
☆、丧母
失去母亲的林清并没有歇斯底里地放纵自己的难过。他静悄悄坐在角落,B城夜晚的灯火辉煌从落地玻璃投射进来,没有开灯的客厅一点也不显得黑暗,反而将林清照的很清晰。林博越能看到林清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没有悲痛欲绝,只是淡淡的忧伤。那种忧伤由内而外,而他对忧伤的表现仅仅是坐着,沉默的坐着。
林博越不满于他沉溺在自己哀伤的世界里,将水杯再次塞到他手里,让他清醒过来,让他知道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林清轻轻的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跟他说:“你说得对,我只剩下你一个了。”
林博越“嗯”了一声。
两人就像两只失去母亲的小兽一样依偎在一起,夜晚的B城灯光明亮,满城繁华印在落地玻璃窗上,演绎着大都市的纸醉金迷和喧嚣,LED屏幕上的广告来来回回的刷动,跳跃的光线偶尔在两人周围闪动,却始终融不进那个孤独的世界。
林博越觉得林清是个奇怪的存在。他外表看似脆弱,其实比很多人都坚强,他总是能平静面对一切的不幸,倒也不是跟世界对抗,只是他将一切都看得比较淡,或者说看得比较透,无论是好与不好、幸与不幸,甚至是生与死。跟林清在一起,并不是林清对他有依赖,而是他在拼命吸附林清身上的这种祥和,那是一种能让人宁静的气息。
这份淡淡的忧伤延续到林清看到谢女士的骨灰坛时开始皲裂,巨大的伤感席卷了林清整个世界,他抱着骨灰坛失声痛哭,一声声的叫着:“妈妈,妈妈,妈妈……”
有关母亲的所有画面都出现在眼前。小时候教他穿鞋子,大一点教他功课,去学校将不适应学校生活的他带回家的画面铺天盖地,回忆卷着不舍,那种难过如同天塌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甚至来不及跟她说,我不怪你了,我不恨你了,如果知道我们会在这么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永别,我一定不怪你了。
他们甚至来不及祈求彼此的谅解,林家的人说她在车祸来临之前,第一反应是抱住旁边的林书棠,就像母亲保护孩子一样本能的反应。那么突然的离去,林清真想知道最后她到底有没有想起过他。
林博越抱住抱着谢女士的林清,林清哭的那么难过,林博越抱得那么紧,深怕这么伤心的林清也跟着去了,丧母是最悲痛的事情之一,没人能安慰的了的。
当天晚上林博越请来了宋医生,宋医生开了一些药,但是劝他们以修养为主,药尽量不要吃,宋医生是谢女士少有的几位密友,此时的她也面容憔悴,安慰了林清几句便落寞的离开了。
林清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谢女士就坐在他的床头,摸着他的头发。自从谢女士刻意回避他跟林博越的事情,他们之间就有了隔阂,已经很久没做这么亲密的动作了。他躺在床上,谢女士笑着来回摸他,就像小时候一样,就那么来来回回,十分疼惜的摸,每一次都像是在说,这是我的宝啊。
林清知道坐在床头的谢女士已经去世了,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她,怎么看都看不够,不敢眨眼,就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眼泪藏不住一个劲的往外流,他哽咽的喉咙发痛,愣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就怕把她吓走,他没有说话,但是心里不停的跟她说:“我们不是一直相依为命的嘛,最后你还是把我丢下了。”
谢女士没有隐藏眼里的爱,笑着对他说:“不是丢下你,那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更好。”
林清将头埋进她的手掌里,眼泪一点一点的掉在她手心,烫得她发颤。
她神色悲伤,神情痛苦极了,就像看到林博越在林清房间那晚,林博越走后,她坐在林清床旁一边哭,一边跟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她的手慢慢的滑向林清的肚子,一边摸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林清醒来的时候,林博越神态疲倦的看着他,林博越脸色比以往更苍白,脸上的胡渣都长出来了,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他以往最爱干净,最注重形象,这么落拓的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具有冲击性。林清翻开被子,示意他进来吧。
他不放心的看着林清,林清说:“放心吧,我现在好很多了。”他才脱下衣服,钻进被窝,紧紧的抱着林清,不一会就睡着了。林博越睡觉很老实,正面朝上的姿势一觉保持到醒过来,中间如果没有任何意外的话。
林书棠和谢女士的身后事都是林博越处理的,林书棠的离世对林家两老来说也是极大的打击。丧葬过程中,根据习俗,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所以他们没能参与。
经过之前的大悲,一通发泄之后,林清清醒了很多,丧葬上的一些事情,他毕竟是长兄,该做的一分不少,林家的人来拜祭的时候,他也表现得十分得体,但是他知道林家人对他母亲是有偏见的,有人已经开始在等着看丧礼过后,他们两个会怎么厮杀了。
带着林少汀一起来的林雨,神色凝重的跟他们说‘节哀顺变’,这倒不像是虚情假意。林少汀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什么都没说,就是老老实实跟着林雨一起鞠躬,见到林清的时候,也不多话。
让人失望的是,林清除了他们家原本的房子和现在住的那套,其余的他什么都没要,林书棠虽是突然离世,但是身前已经立了遗嘱,大多都留给了林博越,但是留给林清的东西一点不少,而且都是些不动产,够林清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的了,这点倒是看出林书棠对林清还是有心的,知道林清不是那种会争来夺去的人,只望保他下半生衣食无忧。
谢女士东西不多,有些林书棠送的珠宝也不是小数目,林博越尊重林清的意思,把两套房子都划入林清名下,还有林书棠一些收藏和谢女士的全部东西。
邓墨染原本是不打算留骨灰,不打算立碑的。后来林博越问她,我要是想你了该朝向哪个方向呢?她才决定留碑。不过林博越没有将林书棠和谢女士跟她葬在一起,他们的墓离得远,有人提议要不帮邓墨染迁墓,林博越没有理会,他只跟林清说,三个人太挤了,以邓墨染的个性,一个人她不会觉得寂寞的,她宁愿自己一个人。林清表示理解,你母亲的事情没人比你更有话语权。
谢女士其实每年都有偷偷回一趟家,谢老爷子把她赶出家门,但是谢夫人心里还是一直惦记这个孩子的。
林书棠和谢女士一起下葬后,林清留下一捧骨灰,去了一趟江苏。谢老先生的名气大,是昆曲界当世仅存的名角之一,一辈子自命是个卖艺人,老传统老行当里走出来的规矩人,最重视名声,怎么知道偏偏向来乖巧懂事的女儿遇到了林书棠,居然为个男人什么名声清白都不要,就跟人家跑了。人家那头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也没说就要你这么个黄毛丫头。老头唱了一辈子昆曲,《墙头马上》的情景就在自己女儿身上发生了,唱戏唱得个真性情,歌颂敢于追求真爱,真落在自己身上,逃不过人言说她“聘则为妻奔则妾”,可畏啊可畏。
这么一走就是二十年,父女两人闹了一辈子,怪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只剩下这抷骨灰。林清没有多留,他的身体最近已经开始出现反应,学校也请假请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