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高雄女中啊。我妈以前在台北念书时,也是念台北女校的第一志愿,我怎幺可能让她丢脸?现在暑期辅导结束后的每个下午,我几乎都有家教的课要上,你们之后如果要一起念书,去找别人吧。」程惠自一年级的时候便非常兢兢业业于课业,升学考试的挑战对她而言似乎只是某种变相的生活方式,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教室中四处流窜、準备离开教室人潮的嘈杂同木製课桌椅的碰撞声使我们无法清楚辨识程惠说的每一字句,只能从她的嘴型及肢体语言略为辨识一二。
『其实说实在的,我真的不知道。距离升学考试还有那幺长的一段时间,我也不保证自己的想法能始终如一、永远不变。只能一直、一直告诉自己,如果能够考好、考高分,自己自然就能拥有更多的选择权,而不是轮到学校来选择我。』从一年级对环境的陌生、接着熟稔崭新的新生活,二年级同朋友的亲密、友爱、误会、争吵、囿恕,彷彿过往的一切都要在此时此刻划下句点,因为三年级唯一能做,也最该做的事情,便只有读书。
「你功课又不差,第一志愿一定没问题的啊。」程惠直楞楞的将视线转到我身上,但这样的祝福与鼓励于我而言却是不小的压力。我亦悄悄在心中揣度程惠自信的外在表现下,心中是否亦承受着巨大的力量而无法喘息,只能藉这种方式稍稍缓解不断膨胀的心绪。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想到今天晚上补习班的数学週考就觉得好烦。』我没有把太多的心思放在接下来同她们三人的于暑期辅导结束后的午餐约会,毕竟这几乎已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暑期辅导、午餐、补习、晚餐、补习,一成不变的日子每天犹如複製、贴上,日复一日複製、再贴上。我试着从教室所剩无几的零星人影中寻找简振泽的身影,但却徒劳无功。
「大家都这幺早就开始用功準备考试,害得我压力好大!你们可以放轻鬆一点,这样我才有藉口可以偷懒,哈!」罗文妤将自己欹卧于桌椅上的短胖身躯慵懒地抬起,站起来时不忘伸个懒腰、舒适地深深打个呵欠。
「这个暑假结束后,我们就要升上国三、就要準备升学考试了,妳确定还要继续偷懒、继续放轻鬆吗?」咄咄逼人的直白口气是程惠在劝戒他人、亦或坚持表达自己的立场时一贯的风格,但逆耳忠言,我们总能理解她希望大家一起向前迈进、一同踏上锦绣天明的心情。
「对了,你们有注意到简振泽也开始很用功的準备考试吗?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不是那种会把考试放在心上的人。」刘芸瑾将使用近整整两年的书包不慌不忙的安置至肩上,圆滚滚杏仁般的双眼流洩出诧讶及好奇的目光。
「哈!不管他要考哪里,反正跟我们一点关係都没有。」、「程惠,妳不要再口是心非了,妳跟简振泽不是蛮有话聊的吗?我看你们私底下偶尔也会一起讨论功课啊。」、「如果我们最后都幸运考上自己的第一志愿,要做什幺?」、「还是换个方式──没有考上自己第一志愿的人,要请大家吃饭?」……。四个人步履蹒跚地踏出热烘烘的教室,升学考试的压力、炽热的热浪沖袭、铺天盖地席捲而来的补充讲义及考试卷,我时常不记得用餐时,咀嚼的究竟是食物的滋味亦或者参考书纸张油亮的气味。
程惠、刘芸瑾、罗文妤的对话距离我似乎有好几个光年般遥远,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她们的对话,脑中却陷入自己的沉思──简振泽不再同王晨宇、何文凯、袁和嵩等人为伍,暑期辅导下课后,他时常独自一个人急急忙忙地收拾书包,便匆匆地不知赶往何处。他不再在上课时发呆、打瞌睡、偷玩手机,而是聚精会神地聆听老师讲课的内容,亦或是低头苦读摆在自己桌上的教科讲义。
自从準备升上国三,简振泽似乎除了程惠,便再也没有同其他任何人说过话。记得几次他同程惠讨论功课时我亦恰巧在旁,试着加入他们的讨论时,简振泽却匆匆结束话题、扬长而去。猜测他是否又因为什幺莫名其妙的原因,亦或者是王晨宇、袁和嵩等人低级无聊的讪笑再度让他改变对我的态度,又或者只是因为单纯的考试压力而不得不改变自己,即使好几次都有强烈的冲动让我想跑到简振泽面前向他求得解答,但在这种节骨眼,浑身的力气都已经分配于应付读书、考试,何尝又有多余的心思去烦恼一个本来就同自己不是非常亲近的同学。偶尔能同他说上几句话、偶尔似乎能同他拉近距离的那些错觉,似乎就像梦醒时分前的喃喃自语,似真似假、空口无凭的存在,无从证明。下意识揉揉眼睛,这便是简振泽做的决定,任何人──包括我,都无从干涉。
──「请问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次与西方列强接触的战争,是以下何者?A、英法联军/B、鸦片战争……。」、「你们今天中午下课之后要不要去打咖,我哥昨天给我很多张优惠券。」、「刘芸瑾,可以麻烦妳借我一下电子辞典吗?我想查一下单字。」……。暑期辅导尾声的天气,相较盛夏七月多了几分炎热,却少了几分闷湿,南国的天气进入夏末秋初后,是乾爽而少湿气的。暑期辅导课程亦随着时间流转进入尾声,紧接着我们便正式升上三年级,升学考试的迫近亦迎面而来,无可奈何却也无从逃避。班上的读书气氛经过整个暑期物换星移的消长,早已清楚割裂为拚死拚活、朝目标前进的一群,以及随波逐流、乐天知命的另一群,之间的分际泾渭分明、双方互不来往。
「黄杰尹,我等等要回去家里準备上课,今天就不跟你一起吃午餐啰,考试加油!」程惠随手整理着老师适才于课堂上发下的补充讲义,不过一节课的功夫,只见她的讲义上誊满了黑板上所抄写的笔记。
『没有关係啊,我今天也想早点到补习班看书,今天晚上有理化跟生物的小考,我想在考试之前再稍微準备一下。』总是花三分钟吃早餐、五分钟吃午餐、八分钟吃晚餐,我们都是被时间魔咒控制的羔羊,解药亦只有时间,唯有一点一滴抓住它才能稍稍获得解脱。事实上,念书根本也没有什幺进度可言,今天的进度完成后便得马不停蹄的往明天的进度冲锋陷阵。
「那我就先走啰,开学见!」程惠吃力地将沉甸甸的书包搁于她细窄的肩膀上,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于我的视线之外。
『嗯,开学见!』我想,她还来不及听见我的道别,便倏忽离开了我视线能够搜索到的範围。金色阳光渗过庭院内种植的几棵小叶榄仁的祖母绿色树叶,阳光彷若透过绿色玻璃纸映照于墙面上的璀璨琉璃砂,闪烁着深浅不一的绿色光泽。暑期辅导结束后的校园教人感到无来由的寂寞,两只多嘴喧哗的白头翁吱吱喳喳地划破静谧的水蓝色天幕。
──「黄杰尹,今天晚上的週考準备得怎幺样了?上次成绩有点退步,希望你今天能够拿出你应该有的表现。」补习班导师──廖老师自从我们升上国三后便一直汲汲营营的个别关注着每个学生的考试成绩,遇到週考这种关键测验,她更是不肯罢休的将走进她视线的每个学生皆问过一轮相同的问题。推开补习班落地的玻璃大门,赫然发现班主任完全没有减少电费支出的意愿,迎面袭来的冷气同落地玻璃外的空气形成巨大的温度落差,教人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调适过来。
『老师,上次真的是失常。而且,浮力本来就是我最弱的单元啊。』我自顾自的将几近压垮我脊椎的笨重书包甩至柜台办公区前方供宾客休息的沙发,百无聊赖的将刚才自便利商店随意选取的饭糰、茶叶蛋、高丽菜捲扔至桌前,精疲力竭的瘫在舒适的沙发上,準备供奉早已因用脑过度而闹饥荒的五脏庙。
「遇到自己不会的单元,本来就应该花更多的心力去把它搞懂,而不是一味地找藉口逃避啊!」、「老师真的非常希望你们都能够考上自己的第一志愿,这不是为了我、或是为了你的爸妈,而是为了你自己。」、「只要考上理想的高中,再努力完成高中学业、最后进入理想的大学,你就可以享受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了。」、「还有,不要嫌我啰嗦,老师也只是希望……。」聆听廖老师一成不变的训勉及鼓励宛若每天进入补习班上课、念书前的例行公事,其实我又何尝不知道大学生活的鲜妍灿烂,只是百闻总不若一见,毫无拘束的大学生活距离自己似乎仍是遥遥无期的美好憧憬,只有在沉沉进入睡眠后才能在梦乡中与它相拥。落地玻璃大门上方的风铃因为门再度被推开,叮叮噹噹的吟咏着清脆的旋律,但我正狼吞虎嚥着自己的午餐,没有任何力气抬头确认传进耳里吱吱喳喳女学生声音的真实面容。
落地玻璃外能够望见柏油路吸收了阳光袭人的暑热,暑热蒸腾上升将视线模糊成不规则的波浪状。坐在玻璃后方、吹着冷气的自己一点都无法体会外头挥汗如雨人们的艰辛──但至少在我进入冷气房前还能完全体会。斑马线的另一侧堆积着无数等待通过的行人,绝大部分是附近国、高中的学生,亦有少部分看似退休的年长者以及外出购买午餐的几位白领,每个人不是低头避免让热辣辣的阳光直射自己的脸庞,便是直接撑起各式各样的伞、闪避将人晒得刺痛发麻的阳光。灯号转换的瞬间,只见行人宛若百米冲刺竞赛,一个劲的往柏油路对面骑楼的阴影处汇集。人潮涌动,我却透过玻璃看见熟悉的两个人影,我无法克制自己无来由、莫名其妙在心田漾起的彆扭,彆扭之中还挟持了无地自容以及无所适从,恨不得眼前清澈的玻璃立刻变为视线无法穿透的水泥墙。
简振泽双手轻轻地搭在似乎是他新买脚踏车的握把上,不见他急急忙忙的乘着脚踏车东奔西跑,而是牵着车不慌不忙的穿越斑马线。程惠的手上拿着一叠补充资料讲义,她一会儿翻动着手上的讲义、一会儿同简振泽说说笑笑,两人看起来好不自在、快乐。程惠纤细端正的柳叶眉同她明亮、带着几分英气的大眼相得益彰,简振泽深邃精緻的五官同他自信、带着几分稚气的笑容相互辉映,若是于不熟识他们的旁人看来,简振泽与程惠是多幺的登对匹配。我禁不住回想起今日暑辅下课后程惠同我所说的一字一句,试着在脑海中将他们两人的同行解释为不期而遇,但越试着走出思绪的死胡同,却越是往牛角尖里钻。回想简振泽于课堂上、下课时间中、放学时间时同程惠说过的字字句句,失落、嫉妒、愤懑种种情绪排山倒海而来,最终若山洪暴发般沖毁了理化週考的成绩。
几只巨大的白蚁撑开了晶莹剔透的双翅飞舞于亮晃晃的水银灯周围,空气中瀰漫了雨珠即将落下的气味,挟带着潮湿闷热的腐败青草味向我的鼻腔席捲而来。晚上十点钟,补习班周围的街道早已空无一人,只见几位同我一样留在补习班晚自习的同学于街道上不知欲赶往何方。我没有把心思放在方才搞砸的理化週考上,却让脑海中不断重複播送着午时简振泽同程惠有说有笑、一同欲前往何处的画面。从他们的互动与眼神,霎那间我才明白简振泽对我若有似无的敌意、以及程惠每每提到简振泽时眼神中悄悄闪烁的暧昧。忆起许久前同简振泽一同吃着锅烧意麵的夜晚,如今看来却不过是自己莫名其妙的期待、幻想与一厢情愿,自己在他人眼中竟是如此的愚昧、无知、不堪。雨点滴滴答答的落在自己髒兮兮的布鞋上头,亦落在自己疲软痠麻的双眼之中,轻轻抹掉自己双眼中的雨滴,这就是简振泽最后给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