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庭静默不语,须臾才抬了眼帘低低道:“许久不见,少傅似乎比从前对政事更加关心。”
“殿下的父皇近来动作颇紧,长公主府上下已是风声鹤唳一片,送进府来的官奴无论出身必要细细盘查才允入府,前几日还处死了个官奴。据说那官奴是个宫里细作,容璇听了二话不说就要打死,任凭你表妹怎样拦着都无济于事,姜复只得压下此事不传到宫里去。姜复有难定要拉帮结派,”启岳先生眼角微带嘲弄,像是听闻了什么好笑的事,眼睛微眯泛出几丝精光,“找上了我们南安侯府。”
容熙原先只是皇族偏支的郡王之子,聪慧勇猛被无子的先帝一眼相中,抱进宫里做了储君。而南安侯傅昀虽为异姓侯王,实是容熙在傅氏本家的胞弟,自小就养在本家。容熙登基为帝后,就将他接进宫里吃住,傅昀武艺非凡,为报答皇兄知遇抚养之恩便请缨守卫边疆,最后攻打魏国逼其对大周俯首称臣,终成一代战神。
班师回朝的那日,百姓夹道歌功颂德,南安侯傅昀风光一时无两。正值壮年的南安侯本可扶摇直上却意外遭魏国余党暗杀,废了一条腿后再不能持剑征战沙场,便请辞回故里洛州将养,容熙为留他回来特意在肃京和洛州两处都修了南安侯府。
休养还没几年,南安侯爱妻,东宋的公主因独女走失病故,南安侯府里只留了南安侯一人,容熙好说歹说才求他来京中散心。南安侯尚在赴京就被姜复的人找上,以他忠君爱民的性子必然一口回绝,故容庭并不担忧姜复的党羽有了南安侯府的支持而势如破竹。
陛下眼里揉不得沙子,姜复自取灭亡只是早晚之别,容庭派去的探子打听到姜鸢在长公主府里蠢蠢欲动不知在谋划何事,因此他担心的只是姜鸢会勾结她身后的势力再一次将爪牙伸向薛府。
他前世穷尽法子也找不出姜鸢为何置薛府于死地缘由,起初还曾以为是她怨愤自己寄人篱下托身于薛府才动的手,可仔细想想却并非如此。只有薛沉璧好端端出现在他眼前时,容庭才觉得有几番真实。
薛沉璧独自一人垂首走到小院门口,书童侯在马车前引颈张望,见了她急切切道:“小姐可寻到帕子了?”
薛沉璧怔了怔,眨眼间脸上便浮出失而复得的欣喜,她展开手心里被攥得发皱的帕子,上面还沾着零星草叶泥土,她笑道:“原是掉在了小路上,我还以为是落在了……夫子的小阁里。”
薛沉璧心事重重坐在马车里,双手绞着脏污的帕子一言不发。季恪生掏出干净的涑帛给她细细擦了擦手,抿唇问她:“阿璧,你有心事”
薛沉璧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在启岳先生小阁前听到的谈话,眼底迅速漆上了一抹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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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薛老妖婆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前容庭那般心思狠绝,如今他为使季恪生心甘情愿替他卖命,甚至将她牵扯进来,同从前冷漠绝情的样子没有半分区别。只是在薛府有过几面之缘,薛沉璧同他亦没有多少交集,却不想还是被他算计,她蹙眉思忖许久,脑海里灵光一闪,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容庭经季恪生的手转赠给她的香囊,果真是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
薛沉璧定了定神,抱住手炉子暖着手应道:“只是想起从此要起早贪黑拜师求学,心中不免丧气很多。也不知爹怎的就让阿璧跟着恪生哥哥你来进学了,阿璧实在是对那些枯燥乏味的圣贤书喜欢不起来。”纵使这几日她为了过启岳先生这一关临时抱了佛脚,但终归是强扭的瓜不甜,上辈子未曾做到的事情也别指望这辈子就能做到。薛沉璧活了二十年,喜好乔装打扮提着刀剑走街串巷,可偏生就对着书籍没什么兴致。
季恪生坐得离她有一丈远,双手平叠于膝上,十指隐在乌衣里,只能瞧见一团白皙阴影,身姿挺拔俊秀,是真正的君子之姿。他低头望住她时,澄亮的眼底有濡湿的水汽,清晰倒映出她小小的一张脸:“师父想得万分周到,既是害怕他政务繁忙不能亲自教导你,也是担忧你若在薛府里待久了,定会被府里的那一群乌合之众吞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薛沉璧甫一听见“乌合之众”这四字时,差点没绷住脸笑出声来。她厌弃薛老太太诸人甚笃,前脚有薛锦绣惦记她的芳淑阁,后脚有薛老太太给她下绊子,薛沉璧已经完全预见到之后三年的惨淡光景。她父亲薛怀被姜复培养的言官盯得太死,稍有不慎,那些言官逮住了个错处便会立即书一封奏折弹劾他,薛怀在侍郎的位子上待了不过两三年,从丧妻纳妾的家事到操办祭祀的国事,是没有一处未被那些姜复走狗上奏过的。
容熙虽然任人唯才,但上位之路太过艰辛,猜忌多疑的性子早已恐怖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被弹劾地多了谗言顺耳,终有一次会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从而使薛府落入万丈深渊中,再无东山再起之日,是以薛怀只得暂且忍了薛老太太。
听闻父亲薛怀亦对安和县的薛家恨之入骨,比之她自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薛沉璧顿时愉悦起来,连带着说起容庭时都洒脱不少:“还是恪生哥哥了解阿爹……不过说起启岳先生,阿璧听闻他从前还是宫里的少傅,怎的就急流勇退辞官归隐了?”
季恪生饮了一口茶,似是在疑惑她为何要问起此事,他暗暗瞟了薛沉璧一眼,见她虽满脸正气凛然,可眼里却是压不住的惊奇渴望时,含住杯盏的唇角溢出一丝薄笑,顿了片刻仍还是回答道;“启岳先生并非大周人士,而是南安侯夫人的兄长,早年南安侯夫人还在世时就已是文采过人,蜚声内外,夫子陪着南安侯夫人嫁到大周,圣上慕其名气才能久矣,特意封他做了少傅一职。南安侯夫人病逝后,启岳先生对政事也没了什么希冀,辞官住在京郊,也算能对日后进京休养的南安侯有个照应……不过,阿璧你问这又要做什么?”
马车渐渐驶入肃京城内,薛沉璧偏头避开季恪生清凌凌的目光,撩起帘子看着马车外喧闹的人群,眼珠缓缓定在几个茶贩子框里的茶叶上,脸不红心不跳从容胡诌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启岳先生既是东宋人士想必也极其喜爱碧罗欢,正好家里为二殿下备下的碧罗欢还有不少,改天我让凝露凝香替我包上一些送到京郊去,好叫启岳先生日后考我课业背诵时不要为难于我。”
季恪生差点被茶水呛死,只当她说得出口必定也能做得出来,摇摇头失笑道:“你这丫头真是鬼灵精!启岳先生品行高洁哪会受你贿赂?碧罗欢还是留着吧!”
薛沉璧听了季恪生的训诫面上虽是应了,心里却不由自主腹诽启岳先生哪里是什么品行贵重的文士,左不过是个为容庭卖命的糟老头罢了,惯会顶着自己的名号暗度陈仓,实在不是什么良师。季恪生对启岳先生颇为信服,薛沉璧还想着如何能不着痕迹提点他一番,如此看来还需从长计议。
薛沉璧一路沉思过去,马车陆陆续续走了半个时辰总算抵达薛府。季恪生送薛沉璧到了正门,眼见她被薛茂迎了进去,自行上了马车唤车夫驶去肃京一处雅阁。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雅阁大隐隐于肃京繁华街道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平凡的一座小酒楼挤在一堆酒肆里,也并不扎眼,常人只以为是个生意不好,掌柜不太会做生意的小酒楼,进去喝酒的也唯有几个腰里钱袋不甚鼓囊的布衫过客,在楼下用上一碗饭和几个小菜就起身告辞。
季恪生遣走车夫,熟门熟路上了二楼雅间,雅间的门框处用珠帘将过道隔绝开来,能窥视外面的风吹草动还能赏赏楼下美景,雅致又有趣味。
雅间里容庭正左右手对下着一盘棋,闻声见他走过来,停住下棋的右手,将白子往季恪生跟前推了推。
季恪生就着容庭给的残局仔细忖度起来,棋盘上黑白二子分明,走势愈演愈烈,黑子静默隐忍却无动于衷,容庭静静看他一眼,任由他手下的白子于棋盘上肆意驰骋挞伐。
季恪生渐渐看破容庭的意图,也并不避开,遂了他的意愿落下白子,直至白子将要全数吞咽黑子的那一瞬,容庭将黑子落下,正中白子命脉。
季恪生瞧着黑子的章法行路,睫毛微敛道:“欲擒故纵乃是诛敌大策,殿下明智。”
容庭收回手指,低头凝视棋盘上交错的黑白棋子片刻,淡淡道:“姜家和公主府是一根草上是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容璇和姜复二人早已明白此理,正着手将朝中的官员换成姜党,可陛下也不是个任人欺负到头上的傀儡,自然要还击。你今日受的委屈他日必定得到数以百计的回报。”
“恪生知晓,殿下勿需担忧。”
薛沉璧由薛茂引进府里时,薛老太太正被一群莺莺燕燕簇拥在风华堂前晒太阳。
薛老太太穿了一身佛连纹样的缎面比甲坐在正中,眉飞色舞地和一众小姐少爷说着什么,那些及笄或未曾及笄的小姐们时不时以帕掩唇发出几声羞涩的笑。而薛老太太满头银发在阳光里尤为醒目刺眼,银发泛起的金光晃得薛沉璧的眼睛一阵酸疼。
张若芷则坐在下首,攥住手心里的丝绢,凝神看着薛老太太和一众小辈闲磕牙,从薛沉璧这处看过去,还能瞧见她眼里异于往日的几分冷然和嗤之以鼻。
薛沉璧快要走到风华堂前时,薛老太太正手舞足蹈说到兴头上,急不可耐地恨不得立即就将对面的姑娘嫁出去:“云姐儿你如今也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京城里这个年纪的小姐们早早便议了亲,怎的说起此事你还羞得满脸通红?”
薛沉璧抬眼觑过去,坐在薛老太太面前的一个衣裳素淡的姑娘羞得连脖颈上都是一片通红,眼眸死死低着,双手紧紧捏住衣角,任凭薛老太太当众奚落讽刺,紧绷的神色间可见几分羞愤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