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调悱恻哀雅,歌声怆然忧愤,正是孔子所作。
曲毕众人抚掌称好。黑绳三喟然说道:“燕儿姑娘是否还在怪我未能及时救下令堂大人呢?”
孙遇和李义南闻言一怔,不明黑绳三为何忽出此言。陆燕儿忙起身拜道:“黑绳大哥何出此言?陆燕儿的命是黑绳大哥所救,燕儿思恩图报尚自不及,又怎敢怪罪大哥?”言下甚是惶恐。
黑绳三也起身还礼道:“燕儿姑娘切莫再提什么救命之恩,黑绳三本来愧对令堂等人,姑娘再如此说更令我无地自容了。适才我只是听姑娘的歌、曲中大有怨恨之意,是以相问。孔圣的《绮兰操》忧则忧矣,却何出怨调恨韵?”
陆燕儿听黑绳三如此说,方松了口气道:“不想黑绳大哥如此精通乐律,竟能听出曲中心意。燕儿是从家父的一位故交,方老伯处学得此曲。燕儿听方老伯说,时人多谓韩昌黎的《绮兰操》作得比孔子还好,说什么更加豁达无争,当真是狗……是无稽之谈。”
大家都猜到那位方老伯的原话定是“当真是狗屁不通”,陆燕儿却不好意思引用,故而改口,不禁莞尔。
只听陆燕儿继续说道:“方老伯还说,孔夫子有才学,便该当被认可,被重用。无能小人当道,致使自己的抱负不得实现,自然要怨、要恨,何必学个酸儒,惺惺作态。故而方老伯便要燕儿鼓奏此曲时,心中亦须怀着怨恨之意,方合《绮兰操》的本旨。”
孙遇噱然笑道:“这位方老伯想必是个志不得舒的才子喽,不过他却只说对了一件事。”
陆燕儿好奇地看着孙遇说:“却是哪一件?”
孙遇微微一笑,说道:“韩昌黎的《绮兰操》并未胜过孔夫子。”
陆燕儿向孙遇施了一礼道:“请孙先生教诲。”
孙遇缓缓说道:“时人称赞韩昌黎这首辞豁达,殊不知豁达者焉有过于孔子?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可见孔子虽不仕于诸国,却并无怨恨之情。《绮兰操》之忧,乃是忧于天下不得圣人之治,忧于万民不得圣人之教,而非忧于孔子自身。若论其自身之所求,孔子明明已经说过,唯愿如曾子之志,恬然自在,无世俗之扰,沐浴郊野,拂风而歌,无欲无求,怡然自得。韩昌黎‘不采而佩,於兰何伤’所思在己,孔夫子‘何彼苍天,不得其所’所虑在人,是以昌黎之辞,其志其怀不及孔圣人远矣!”
按:《论语先进篇》:(曾点)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黑绳三和李义南俱抚掌赞道:“说得好,如此方合圣人之意!”
陆燕儿谢道:“孙先生学广识高,燕儿受教了。然有一事未明,还请先生指教。若人均如孔夫子一般,虽有才能而不能大展于世,却要‘人不知而不愠’,亦不抗争,岂非都成了埋土的珍珠,没沙的美玉?与那些无德无能的凡夫俗子又有何异?”
孙遇答道:“君子行事,相时而动,以顺天命。若因缘成熟,不求自得;若时运不济,强求无功,反遭其殃。所谓争者,百姓之争,为谩骂殴斗;文人之争,为诤辩诋毁;官员之争,为谄媚陷害;武人之争,为屠戮残杀;帝王邦国之争,则万民流血,生灵涂炭。小争者,勾心斗角;大争者,天地浩劫。可见争之一字,百害之由,君子仁心,何能争也?但凡为一己之私而争者,无论有何冠冕堂皇之借口,雄图也好,抱负也罢,不过是趋利的小人,与争肉抢骨的痴狗无异。而无争的君子便如你所说,虽是埋土的珍珠,没沙的美玉,却能令见者赏其珠光,享其玉容,同染其善。逆境则独善其身,顺时则兼达天下,这才是君子所为。”
在座诸人均自颔首。陆燕儿又问道:“孙先生所说确有道理,但方老伯还说过,若君子不争,武王伐纣却做何解?”
孙遇正色道:“纣王荒淫无道,残害百姓,天怒人怨,故而伐纣之举乃万民仰企,众望所归。武王则是顺乎天命民意,救民于水火的圣人,故而应时运而生,更有大贤辅佐其成事。此为‘顺’,非为‘争’,其中关键在于行事之动机,为自利还是为利他,为自利即是争,为利他则非争,此中不可不辨。”
陆燕儿此时方再拜,谢道:“燕儿今日承孙先生教诲,当真是有幸于此生!燕儿多谢孙先生。”此后一路上陆燕儿常向孙遇讨教,孙遇亦详为解答,自不必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