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莉,你想说什么?——来,告诉我。”
他似乎是在鼓励我,我不自觉地将身子贴着他的胳膊,一点不觉得让他知道我对他的依慕有什么难为情。一别多日,我看他总也看不够,我本来只是想靠近他,再仔细看看他,以弥补他别去的那些日子的损失,结果一种冲动引使我忘情失态地说出了久藏于心灵密室的情感,我感觉这些话不是经过我的口,而是用我整个的生命说出来的。
“——你真的愿意听我说吗?”我语无伦次地说。“你不知道,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在你离别这儿的那天晚上,在为你送行的那天早上,我就想对你说了——我不该这样跟你说的,可我没有办法,我遏制不住自己——每个人都有一份追寻,有一种难以自制的感情,为了它可以牺牲一切的感情,你就是我今生今世的追寻,是我现在唯一的感情。”
郑先生用手摸摸我的额头:“你没有发烧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没有发烧,我很清醒。”我的感情一下全释放出来了。“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有权说出自己的感情——我灵魂深处最有意义、最有感觉、最有感受的东西,我要说,我必须说!如果我从来没见过你,没认识过你,我可以自己一个人虚度此生。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我已经认识了你,在我的心里面,你比我自己的生命还宝贵——我爱你,我不想再离开你了。”
时间猝然静止了。就连树叶晃响的瑟瑟声,也随风而息。
“你爱我?——你真是胆大包天!”郑先生低沉的胸音说。
漫长的几秒钟过后,他脸上慢慢绽出一个动人的、令人倾心的微笑。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他说。“多少年来,我都不相信有奇迹了,这是天意的安排——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和你在一起,会有些奇妙的事情要发生——我们之间有一种共鸣,有一种比金钱和社会地位更强的纽带,或许从你接受我的薪水的那一天起,我们的命运就交错在一起了。植莉,我刚才说,我要和你签署一份长期、永久的合约,我指的不是劳动合约。”他奇怪地停了口,微启的嘴唇留着一点点笑意。“我的意思是——我要娶你。”
我惊诧得透不过气来。他本身就给我带来一种如烟如梦的奇幻感觉,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一阵昏热搅得我头晕目眩。假如我疯了,那末,他也一样。
“植莉,”他说。把我更拉近他一些。“我是认真的,你不相信吗?”
我望望他,他朝我微微笑着,脸色温柔极了。那温存的情意,甚而在他的眼里也对我燃着爱之圣火,这种火焰,我只有在他梦游的那天夜里,见到过一回。我遍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间。
“如若我说,”不一会儿,他又这样问我。“植军已经同意我向他姐姐求婚了,你还怀疑我吗?”
“什么!植军?”
“对。”
“你去找过植军了吗?”
“不错。我帮你寄过信,我知道植军的详细地址,于是我就去了。”后来,他把他这些天的经历告诉了我。他飞抵西安,找到植军,向学院捐了一笔相当可观的助学金,就在学院住了下来,和植军一直相处了两个多月。讲到这里,他唇间又闪出好笑的神情。
“植莉,”他说。“我用我在你身上施用的魔力,也在植军身上使了一点儿法术,他就乖乖的全听我的了。现在,他同我的关系,几乎和同你的关系一样亲密。”
我心头顿然滚过一阵热浪,仿佛有什么东西梗住了喉咙,我说不出话来。即使是从我心中流出来的话语,也不能准确表达我的心底之情。
“植莉,告诉我——你还没答应我呢——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我愿意。”
“真的?”
“真的。”
“你确定吗?”
“我确定。”
“不后悔吗?”
“不后悔。”
“如果有一天,你周边的人都不认同你的决定,你还会一意孤行坚持下去吗?”
“我会。只要我活着,我的爱就不会动摇。”
我还想讲,他是我一生中的最爱,是我生命里的唯一所求,我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我只在乎他。而未及说出口,就打住了话头,郑先生突然把我牵携入怀,紧紧搂住我,就这样呆了很久。
“六个月之前,”他自言自语说。“我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情无所依,心无所系。现在不是孤独的时候了,我要和爱我的人在一起,让那些痛苦的日子见鬼去吧!”他近乎耳语地问我:“植莉,你是爱我的,是吗?”
“是的,”我说。“我的心只属于你。我感觉自己只真正活了六个月,认识你以来的六个月。在你身边,这辈子我再不会有其他的要求了。”
我听见郑先生又笑了,沉雄的笑声在他的胸中隆隆作响。
“我知道,植莉是爱我的。我了解她,她不会随随便便爱上什么人,一旦爱上,她的爱就是无边无涯、永无止境的!我也一样,植莉。我爱你,我只认可你,你是我生生世世的爱人,唯一的、绝对的爱人,我将用一生的生命来爱你。”
“郑先生,能听你这么说,就算明天我死了,也不觉得自己枉过一生。”
“小傻瓜!你是上天派来安慰我的天使,天使是不会死的。我要为你祝福千万次,你将属于我——永远!”
“我真能永远属于你吗?——或者不如说,你真能永远属于我吗?我知道自己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我担心,假若你亲眼看见我,就不会喜欢我了。”
“为什么,植莉?你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我说不好。郑先生,你还没见过我呢!假如你看到了我,你还喜欢我吗?”
“那当然,假如我能看到你,我会更加喜欢你,我的爱天地可鉴,这自不必说。可是你认为,我还能恢复我的视力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的感觉告诉我,你一定会恢复视力的。”
“对我来说这未必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永远不能康复了呢?植莉,你怎么办?”
“我会永远陪着你,守护你,用我全部的爱来照顾你。可是你一定会康复的,到时候,你可能会觉得懊悔。你想要的人也许不是我。我的外表并不出众,我没有宋小姐和裴小姐那样的花容月貌,你会觉得自己把我理想化了。”
“怎么,难道你认为,我是一个只注重外表的人吗?不,我对我妻子有更高的要求。她必须像你一样——谦和、善良、真诚——对他人信任、理解、支持。美丽的容颜如昙花一现,但善良的性格和真诚的品德,永远是我尊奉和珍爱的东西。你提到了宋小姐和裴小姐。也许,她们是很美——至少我听说是这样,但是她们身上没有我需要、我追求、我认为贵重、和我爱的东西。所以,她们的美貌对我不起作用。”
“郑先生,她们对你有感情吗?”
“感情?见鬼,我不记得她们什么时候对我有过感情。”
“我听小玉和小兰说,她们是你的追求者,你知道吗?”
“知道。她们追求我是事实,这不假。但她们对我并没有感情,就像我对她们一样。我这个人不喜欢拖泥带水,早年间,我就跟她们说清楚了,我不适合她们,可她们不听劝告,我也没有办法。而况,她们追求的又不止我一人,所以我不觉得亏欠她们。”
“真的吗?——你敢肯定是这样吗?”
“我敢。这就是我为什么搞聚会的原因。我稔熟她们这些人,我在她们中间周旋了这么多年,我熟知她们的脾性。她们追逐实利,崇奉金钱与财产——她们的生命只从属这些东西。为此,她们根本不可能对他人付出真正的情感。我以前遇到的大致都是此类的人,我在这种人组成的圈子里,很难遇到像你一样的友谊。我问自己,有谁愿意和我、而我也愿意和她连续谈上几个小时的呢?有谁像你这样尊重我,又像你这样爱慕我的呢?没有。植莉,只有你一个。所以,我爱你,我要娶你。但是,我处理事情和别人不大一样。在我决定向你表白之前,我要把这些客人请到家里来,把你和他们作一番比较,以证明我并没有把你理想化。本来,宋丽萍和裴静不在我邀请之列,但她们不经我同意,就让小玉和小兰捎话来——她们决意参加聚会——甚至还带上了保姆!我因之少请了四个客人。她们这样孤行己见,表明她们做事无视别人的感受,完全不把他人放在眼里。我决定利用这次机会,把这件事做一个彻底的了结。我尤其不想有什么人介入我们之间。我在小玉和小兰能够偷听到的时候,向林医生放出一个消息,聚会后我将诀别此地,永远不再回来。结果,她们马上移情别恋,寻觅新的猎物。你瞧,她们是不会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的。”
我心醉神迷地望着他,听着他的话,整个心灵都被他征服了。
他继续往下说:“而你不同,植莉。你的爱是不会迁移的,我能感受到你的深情爱意。我知道,刚才,你在一个人泫然落泪——我不想让一个对我有感情的人伤心落泪——植莉,告诉我,你是因为牵念我,才戚然落泪的吗?”
我据实回答了他。我一生中没有比今夜更坦率的了。我向他表白自己的心迹说,自从他离开之后,我一心盼着他回来,我怎么也管不了我的心——心里想着的、念着的全都是他。理智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心存幻想;可在情感上,我就是不能自拔,每天都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又亲切又和蔼地听着,脸上荡漾着无限温情的微笑。
“你现在发现离不开我了吧?我六个月之前就发现这一点了。打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天起,你就住在了我心里,不止住在我家里。”
我两手插进他的腰间,像抱着一位已融入我生命的人儿那样,虔诚地抱住了他。这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表示我对他的谢忱和爱恋。
“植莉,从现在起,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你也一样。”我在心中默答。
“假如你发现我曾经做过什么错事,你会生我的气吗?”他问。
“不会的。”我对他说。“我的生命只属于你一个人,你做什么,我都尊重你,不会生你的气。”
“来吧!”他温柔地说着,又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嘬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我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同时也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把嘴唇贴在他胸前的衬衫衣襟上,在那儿悄悄亲了一下。我全副心灵热爱他,全副心灵崇拜他。没有他,我的生命不会添上厚重。所谓幸福,是不是就是这种时候呢?想到从此可以依傍在这个我所爱的人身边,并和他一起度过余生,我被这意外的、神圣的幸福深深压倒,觉得自己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那个月夜,我们收获了爱情的果实。我们互诉衷肠,直待到子夜时分。郑先生余兴未尽,硬是不肯放我走,硬是要和我通宵谈话。我想他这一天旅途劳顿,需要休息,就催他快回去。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还说我扫了他的兴。我求了他好几次,他才勉强答应了。我们返回宅子时,所有人都安睡了。我把郑先生送到他的门口。分手时,他又一次向我提出,请我再陪他多聊一会儿,自然又被我连哄带求拒绝了。待我亲眼看着他进了卧房,关好了门,我才回到自己的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