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节到了。这一天天气格外的好,碧净的天空晴朗朗的,一丝云彩也没有,和风中透着一丝初夏的凉意。客人们将在十点钟抵达,现在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别墅里的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吃过早点,我一如既往来到老太太房内。我当时并没有过多重视外边发生的事情。反正我来这儿恁久,没有一天中断过工作,我只想做好我的事,做好我的本职工作,所以也不觉得这天有什么特别不一样。只是想到一个星期都不能和郑先生促膝谈心,不免有些失望。我正想着郑先生,郑先生就进来了。
“植莉?”他问道。
“我在这里。”
我起身离座,迈步到他身前。我们迎面而立,郑先生说:
“我已经吩咐下去,待会儿客人来了,你到楼下去散散心,老太太交由田嫂照应。”
“不用了。”我忙不迭地说。“我在这里很好。”
“你到我家这么久,我还没给过你假期呢,我是不是很苛刻?”
“没有。郑先生,你对我们很好。我喜欢在这里工作。”
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十分缓慢地在他脸颊漾动。
“植莉,你虽然年轻,可是你的人格,已经很成熟了。”他说。“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你到楼下去吧?”
“有事情需要我做吗?”我问。
“可以这么说。我想你陪陪我的一位客人。她不是个不合群的人,不过在我这儿,没有谙熟的朋友。当然,你也不用刻意去陪她,她若是自个儿干呆着,你伴她坐坐就行了。”
“让田嫂陪她不行吗?”
“田嫂?不行,她跟我的客人能谈出什么来?你是不是不想到下面去?”
“哦,不是。”
“那你是害怕见生人?”
“我不害怕任何人。”
“对!”他执住我的手,紧紧一握,接着说下去,“不用怕他们——相信我!”我觉得他目光虚幻地望着我——确实像那样——我仿佛被他的魔法迷住了一样,沉醉不能动弹。“等下田嫂上来后,你就下去吧!”他笑咪咪地对我说,未待我缓过神来,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我重又回到座位里,想到即将莅临的客人,我一会儿热情高涨,一会儿情绪低落,心情起伏不平。我的椅子陈放窗旁,窗子洞开着。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前院里的一切尽收眼底。如果在我自己的房里,我只能瞅见屋后青青葱葱的果园。十点钟过后,一批又一批的客人碌续到达。一阵阵由远而近的汽车声表明,车向别墅这边驶了过来。有几辆车不止下来一个人,至少两三个。因为不用看,光从关车门的次数就可以听得出来。我凭着窗子,寻声望去,总共来了九辆车,十六位客人。
郑先生、林医生和小崔在院子里迎候客人。院子里撑开四张遮蔽阳光的彩色篷布伞,下面摆着白色的休闲桌椅。他们三个就闲坐在彩篷底下,等候着客人。十点半钟,全体人士盛装到齐。他们笑逐颜开,用亲昵的语气和嬉趣的声调互相打招呼,一番亲热之后,或在篷伞下入座,或兴致勃勃的东走西看。他们仰首观望别墅的正面,啧舌赞叹树篱及花坛里的花卉。最后,成群结队地把注意力麋集在今天开来的座车上面。九辆座车环绕榕树,停于苍苍葆葆的浓荫下,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深灰色的、浅灰色的、墨绿色的、宝蓝色的,像一个小型的露天车展。汽车成了这些人炫示财富的标志,大家对着这些汽车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不一会儿,田嫂上来接替我,我只好离开窗口,赶下楼去。
下得楼来,一干人还在绿地边上优哉游哉。这些客人,我今天当然不觉得陌生了,但是在当时,我还是第一次接识他们。他们的言谈举止,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引起了我的留意。我心下暗想,这些有钱人,他们究竟和我们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样呢?他们粉墨当场后,我发现他们其实平平常常,并未长有三头六臂。比如,率先进入大厅的杜家父女。杜德满又矮又胖,五十岁光景,是两家快餐店的老板。他女儿杜晓雨,年甫二十岁,正值春季,体态承袭了父亲的遗传,滚圆、丰腴,莹肤玉肌。一副红润的圆脸,一张爱说爱笑的嘴巴,一身朝气蓬勃的夏日短裙装束,越发显得她的身子珠圆玉润,发育良好。
肖菁继之而入。她年届三十,明眸皓齿,窈窕靓丽的少妇身姿,着一款柠檬黄色裙衫,一头青丝高高盘结在头顶,耳坠一副白色耳饰。她指间的那枚结婚钻戒,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郑先生不久前刚喝过她的喜酒。她夫君是一位台商,不住在此地;因此,她一年也难得和他见上几回面。郑先生要我伴的人,也就是她。
接下来是白伟一家。白伟骨格伟岸,长长的腿,气宇轩昂。他是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最自豪的是生了个儿子。小白杨长得虎头虎脑,刚刚三岁。白太太不施粉黛,她连淡妆也不上,首饰也不多。她那套淡蓝色的衣裙,连我也看得出来,不是很名贵;但她肤若凝脂,生着一对温柔而黑白分明的眼睛,嘴唇老是飘着微笑,有一种幽柔贞静的美。
宋丽萍和裴静是同时进来的,小玉和小兰尾随其后。小玉和小兰说得都不错,两位小姐容貌姣好,天生丽质,俩人身段超群出众,娉娉婷婷的,既修长又优雅,想必达到了时装模特的水准。宋丽萍一身桃红色的裙子,这条饰有花边的紧身晚礼服,娇雅尊贵,不过在白天穿,好像有些不合时宜。裴静则一袭黑色长裙,胸前绣着一朵兰花。宋丽萍乍看妖娆、妩媚;一头波浪起伏的卷发刚过她的肩头,发质很健康,并有栗子般的特殊光泽;可惜她的美态里带有几分做作和挑逗;她很喜欢笑,但她的笑是作秀性的笑,没有多大意义,让人看了极不舒服。裴静也很标致,肌肤陶瓷般光滑,高挺的鼻子,柔细的娥眉,精心烫过的短发;但她心高气傲,难得一笑,偶尔笑起来,也半是嘲笑,半是嗤笑,很尖刻,且眼里隐伏着自命不凡的目光。
我静观这两个天生尤物。小玉和小兰口口声声说,她们都是郑先生的追求者。这两个竞争者,工力悉敌,至今不分仲伯。我又把这两个追求者细细注视了一下。我发现,她们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性格。一个爱显露自己,一个喜贬低别人;一个颦眉弄姿,一个妄自尊大。她俩彼此不交谈,很少待在一块儿,总是坐离远远的。大体来说,裴静不及宋丽萍风骚造情,宋丽萍不及裴静妒嫉心重。我想,可能是她比宋丽萍年龄大的缘故,裴静已经二十九岁了,宋丽萍才二十六岁。前者孤高自许,常用鄙夷的眼光瞧后者,而后者很少正面回望她。
稍迟入来的是汪得利夫妇。他俩年龄相差不大,都是四十开外的样子。汪老板老气横秋,窄脸、深眼窝,戴一副金边眼镜,体格干瘦,像是久病初愈。他在市区开了一家珠宝店,搞这一行当已然二十年了。汪太太长相一般,典型一张南方人的脸,眼睛枯涩、炙热,她纹了唇线,纹了眼线,不知用了什么化妆品,妆面白得像棉花,很古怪。她穿一条深绿色的眼下正在流行的旗袍,身上弥散的香水味,比藿香还要刺鼻;周身上下穿金戴银,珠光宝气,样子十分雍荣华贵。
还有几位男士殿后。钱鹏专门从事证券投资,是个炒股高手;他的躯干稍稍超出了南方人传统的尺寸,虽未到中年,但吃得太好,加之无事可干,腰身已然开始发福;他离过三次婚,可以称得上熟门熟路。顾墉有一家自己的药店,这个人的脑袋犹同涂了脱毛剂,秃得像只鹅蛋,个子不高不矮。黄刚不过三十许,却愁眉苦脸,萎蘼不振,有一种在人群中失去自我的孤独,他专营的是花岗岩生意。只有冯志我们不是第一次碰面,这次我了解到,其实他系汪太太的一个远房亲戚。
现在,大厅里宾朋满座,谈笑风生。我在沙发一角坐定。不一刻,肖菁就坐到我的比邻。她是自己挑中我身畔这个位置的,林医生见了,主动过来给我们作介绍。她听了以后,转过脸来对我莞尔一笑。
“我听郑先生说起过你。”她说。
“郑先生对你提过植小姐吗?”林医生问。
“提过。”肖菁说。“郑先生非常了解植小姐的履历。”
我的履历没什么可炫耀的。说到我的履历,我倒是希望越少人获知越好。林医生离开后,我们又简单交谈了几句。我觉得我这个位置选得很好。我的右侧是肖菁,左侧是一株一米来高的四季桔树,苍翠的叶片层层叠叠,枝叶间已结出许多青青的桔子。肖菁的右侧是一张玻璃茶几,这张沙发只够我们两个坐的。从我这个方位,可以看到大厅里的每一个人,我不用跟别人瞎套近乎,我还有个伴儿,我觉得有个伴儿比独自一人要好得多,伶俜一人独坐,反而显得突出,古怪的东西通常大家都会多看几眼的。
如前所述,这会儿,大厅里济济一堂。客人们谈话的内容包罗万象,话题天南海北的更换,每个人都各抒己见,个个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因了兴奋,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宽阔的大厅沉浸在一片羼伴着笑声、几乎无法辨别的七谈八扯中。服务人员忙得不亦乐乎。大厅中央有一张大圆桌,上面摆满了诱人可口的甜品和点心。两个十二层高的水果盘,其间有香蕉、苹果、葡萄、橘子、火龙果、水蜜桃、荔枝、芒果、草莓、枇杷、石榴、龙眼,四周围绕小球状的西瓜丸子和菠萝丸子,颗颗水灵,粒粒如珠,让人大饱眼福。景德镇盛产的陶瓷器皿、马耳他出产的玻璃器皿,熠熠生辉,里面盛着的不是咖啡、热茶,就是色彩鲜艳的各种果汁。这时候,宋丽萍故作惊人之态,她坐到钢琴前,弹着一阕小夜曲,一边弹,一边像真正的演奏家那样摇头晃脑。裴静用指尖捻弄着颈脖上的一根珍珠项链,似笑非笑地冷观着。小白杨满屋子地跑来跑去,他忽而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忽而坐到爸爸的膝盖上嬉戏,稚拙的淘气劲正是这种年龄段的小人儿所独有的。有一次,他挣脱妈妈的怀抱,要去找爸爸;跑到宋丽萍背后的时候,他扯一下她的裙子,害她弹错了两个音符;跑到裴静身旁的时候,又把她手中的咖啡撞得泼撒出来。黄刚怏怏不乐地望着面前这个小男孩,众人的话题一下子转到了孩子的身上。
“这小子长得可真快啊!”杜德满与白伟搭讪。
“就是太淘了,”汪太太说。“我女儿十五年捣的乱,也不够他十五分钟捣得多,我最受不了闹腾的孩子了。”
“男孩子小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林医生侧首问汪得利:“听说你们把女儿送出国外留学了?”
“送出去了。”汪老板下巴微扬说。
“哪个国家?”
“英国。”
“学费贵不贵?”
“不贵,一年才十八万。”
他特地把这句话说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见,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亮。可是大家都没有听到心里去,一直坐着的冯志弹簧似的跳起来。
“我说一件好玩的事,大家没意见吧?”他清了清喉咙——“你们有没有发现,黄刚最近很不顺心?”
众人闻言,都乐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原由。
“怎么回事,你们笑什么?”钱鹏问。
“不是吧,你还不知道啊?”杜老板两手抱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过来,我告诉你。黄刚为了要一个儿子,花了一大笔钱,把老婆送去越南生孩子。结果,儿子没生着,老婆倒给他抱回一对双胞丫头。”
“到现在我才承认我佩服黄刚,他已经是四个女儿的父亲啦!”冯志大声宣布说。
厅里顿然哄堂大笑。唯独郑先生没有笑,一道阴影掠过他的脸庞,他脸色略变了一下。
“你怎么栽在了这门子事上,”钱鹏哑然失笑。“在中国生不出儿子,到越南就生得出来了?”
杜老板拍拍他的肩胛:
“钱兄,你可能不知道越南这个国家,他们是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啊。而我们黄刚,早就是超生户了,你想想,在这里能生吗?”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想不开啊?”林医生正好坐在黄刚旁侧,就对他道。“你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想法?”
提起这档子事,黄刚语塞了半天,大家静一些了他才说:
“我怎么知道会弄成这样?我们去了一家私人诊所,让医生做了检查。她言之凿凿,这次肯定是儿子,我见她说得这样有把握——”
“她给你老婆做b超了?”顾墉问。
“没有。”
“这是违法的,她哪有那种仪器。”杜老板插入说。
“那她怎么给你老婆做检查?”汪老板问。
“她只是把把脉,摸摸肚子。”黄刚说。“许多人都说她摸得很准,所以我们也去试了试。”
周围的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还当真那么一回事啦?”一个邻座说。
“可不是?”另一个说。“你又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凭经验你应该知道,光靠把脉是摸不出儿子来的。”
还有一个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不过你可以总结一下,你和你老婆有没有生儿子的先天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