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后,我的心肝五脏被一团大祸临头的隐愁紧压着。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不知道如何收拾,设若我清楚挑战我的是什么,那样我也好思考该采取什么应对措施,不像现在,心井有若十五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总之,我的心情极怪,感觉就像饮服了一副药剂一样。
翌日,我收到林先生发给我的短信,他约请我到中山公园与他会合,他在一张长椅旁等候我。我听命前往。在浓荫碧树下,我展目了望,发现林先生立在他指定的地点,同他一起的还有罗澜。她一边比比划划做着手势,一边跟他说着什么。我一看见她,便禁不住低低呻吟了一下。她这算什么呢?我始终觉得她的为人有问题,远没有我希望看到的坦诚与正直。我不想跟她纠缠不清,假如她抓住这件事不放,我认为无此必要,我跟她没什么可讨论的。说到末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唯一的出路就是推诚相见,诚实面对自己的过去,只此一条路,她偏偏不明白,我惟有指望她公平对待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了。
我怯步了两秒钟,假若我此刻退却溜走,他们是不会发觉的。诚然,如果仅仅退避拒见,是很容易的,但事情依旧没有了结,问题不会自动消失。假使想寻求解决的办法,就必须向他们走过去。她想在精神上跟我较量,我心怀坦白,没什么可骇怕的,我可以言明我所作的,她却未必做得到。我振作精神,收腰挺胸,经由苞盛遮覆的小径向他们行去。
罗澜口里仍在谈着什么,两只手比来比去,林先生听着,直至我行到他们面前,罗澜才合上嘴。我注意到,林先生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惑翳,眉涧划下几道竖纹。
“麦莲,你来了。”他说。
“林先生,找我有事吗?”我问他。
“是我找你,”罗澜抢步上前说。“我料定,你不会赏脸赴我约;所以,我请林先生约你。”
我斜睨她一眼。现下,她讲话的语气都已变得无所顾忌,一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的架势。
“你刚才好像说,我们都被人骗了,”林先生问。“是怎么回事?”
“那就得问她了。”罗澜眼珠骨碌一转,溜向我。
林先生疑问的眸光便落在我身上。
“麦莲?”他问。
“林先生,我们把信任放错了地方。”罗澜说。“让我来告诉你,她是怎样一个人——她这个人很不透明,不止你们中她的计,连我也被她骗得团团转!——你方才很奇怪,我为什么问你,麦莲是如何到俞先生家去的?我向你了解这一段事,就是想向你证明另一段事。”她停伫一下,十分像陷入了对曩日的复忆。“今年春天,鲍叔叔对我说,他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当时我不知道,这将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那夜,你和俞先生到我家,我一下子就被俞先生吸引了——我觉着他心性善良、很有男人味,一看就特别中意。但由于女性的矜持,我没有将心中的感情袒露;结婚是人生的大事,我又是个生活认真的人,我很慎重;我想多了解了解俞先生,再作决定。不久,我得知公司即将派我出差,根据往例,我确知一去就要十来天。我耗精费神,想了一个晚上。出差前夜,我计上心来,决定让麦莲来帮我。我俩同睡一个房,我们之间无话不谈。我听鲍叔叔说,你和俞先生是潮州人。我有此意,即是说,以此为出发点,伺机而为。同一时间,我得悉俞先生的住址。我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不敢肯定这个点子行不行得通。
“没两天,我接到麦莲的电话——要说清楚的是,那时我在广州——她假说我想的这个计策没有用,人家根本不理会她。她是我表妹,虽然不是亲生妹妹,但毕竟有血缘关系,又无任何过节。这不,我轻信了她,我绝没想过她会虚诈我!——其实那会她已顺利到和王妈打成一片,她不是把握这次机遇,帮我了解俞先生——我第一步的愿望,是想了解俞先生的志趣,了解他的生活习惯,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爱好什么,不爱好什么;我颇想了解这些——她非但不帮我,反而把脑筋动在这上头,妄图挖我墙角。真是人谋拗不过天数,一日,我无意间发现,她手机里存有你的号码,便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她三缄其口。我再三追问,她把内心的慌张掩饰得干干净净,转而别有用心地诈言,主体内容是:她在街上偶遇你,你谈及鸿泰商贸公司的办公室秘书穆慧,正在追求俞先生,俞先生对她亦有好感,希望能跟我言明此事。经她这么一讲,我整个人都空了,与俞先生见面,自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们双方都错过了那次机会。
“半年来,我对俞先生的感情越来越炽盛,一想到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我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绝望就袭上我的心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茶不思,饭不想,思念成疾,终至病倒。鲍叔叔可怜我,把我卧病在床的苦况告知俞先生,我们才得以相见。我想我不能再自己骗自己,内心是无法欺骗的,我爱他就是爱他,我爱一个人就敢于大胆地说爱,我不想再等下去——不错,我向俞先生示爱了,我诚实为上;只要能得到他的爱,做什么都是值得的。虽说他并未允婚,但他对我是有感情的,这我能感觉得到。相当多的时候,他不仅关心我,也关心我的家人,大姐被引荐到赖先生的餐厅上班,就是个证明。我也是从赖先生处,才获知麦莲和俞先生交情非浅的。这层关系,她隐密不报,我们全家概不知情。我推远一点想,越想心里打的问号越大。我的天性毕竟不是缄默的,昨晚,我捅破来质问。我敢指着天说,这一切都是她搞的鬼,她存心破坏我和俞先生的事,她甚至亲口对我言讲,她爱俞先生,她一直暗恋他。”
她捏报完这篇长篇感言后,一阵意味庄严的幽寂笼罩了我们遭围。这个公园历来以雅静著称,此刻更是肃穆无声。我的脑子嗡嗡作响,痛苦溶入我汹涌澎湃的血液,镇慑着我的大脑皮层,我震惊得颐腮发痛。真不敢相信,她竟会编排出这样一个故事,一切都颠倒了。我猜想,她不能确定我把话说到什么程度,出于自保,她先发制人了。不管是谁,甘愿冒险是有原因的,也许她不得不出此奇计,一个人既聪明又心迹卑下,是多么可怖啊!
林先生眉心虬结,他一直凝眸听着她的每一只字,机警的面孔现出静观默察的神情。
“你说的确有其事?”他问罗澜,一面注意察探她的神态表情。
“你坦告林先生,”罗澜转朝我:“昨儿晚上,你是不是亲口向我表示,你爱俞先生?”
我的心堰几乎要爆裂坍塌,怆痛像万顷骇浪,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欲冲垮我的心理防线。
“我没话可说。”我回答。
“你瞧,”她特别加重分量称。“全部事实如此,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不介意我再问一句,”林先生把她的话整理一下,又问。“麦莲跟你讲,上次俞先生与你会面,是为了向你讲明他和穆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