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瘦？”姨父问。
“跟你手上捏的这根油条差不离。”
“那可不行。女人嘛，丰腴一些才可人。”
“她还讲想减肥，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肥可减。”
“人家那叫骨感美，你们懂吗？”罗澜说道。
“我们不懂，你懂！”姨妈说道。“什么叫做美？健康就是美。你可不要搞出那副模样啊？”
“知道啦。”罗澜说。
“不管是胖是瘦，我目前不想谈情说爱，我实习可不是实习这个。”黎文说道。“总之，身为男人，被一个自己不中意的人死追，真是一大苦恼。我愿我是被我所爱的人追求，不愿被我不爱的人追求。”
我记下这段由衷之言，一个男人的由衷之言。
“那你可以转院呀？”小芹给他出主意。
“什么转院？”姨妈说道。“又不是住院。不会说话别乱说。”
“要不我怎么说她有幽默感呢？”黎文说道。
大家都笑成了一团。早餐的气氛是和好的；但，不是我多心，整体氛围不如从前了，少却了往日的欢逸。当然，不是说已经糟到哪里去，只是生活显出了它的原色，而这个家，仿佛这时候才打开了生活的各扇大门。
一如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杨杰两口子处得水深火热。说句公道话，罗曼在这件事里处理失度。假如是我，我会一力承担起忧郁和苦痛，不让自己的坏心情奴役我的亲人。有很多事情是要自己面对的，愈是遇到悲惨的逆境，愈要经过理性的思考谨慎从事。她这般作法，只会使自己的爱伴承受更大的压力——更为糟糕的是，她会将自己的爱人越推越远。她怠忽了这种忧患。此后有那么两回，我又亲见杨杰和罗萍有过不清不白的越规接触。说起来可能没人相信，他们互相拥抱，两次都是在夜里十一点，两次都是在翡翠苑黑麻麻的树丛荫蔽处，不巧两次都让我撞见。我只字未提。在这以前，我觉得他俩的暗味难下断言，现下我不再阙疑，这里头一定有文章——长此以往，不堪设想会引爆一颗什么样的地雷。
罗澜这一方面呢？这里不妨叙一叙，这一月来，她与冯奇走得越来越近。俞先生的事，我一直很上心，总想一待时机成熟，就抽空跟她谈谈此事。无奈她在外边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还要多，这个家好像是她回来吃饭睡觉的旅馆，我简直难得深入跟她谈点什么。不管她白昼工作有多忙，晚间总有空闲密约，而且一出去总要下半夜两三点才回来。她每天欢会的都是冯奇。这个动静，她故意弄得人所共知，像看天看地一样的真切。她简直是在正告大家：越难得到的东西，她越要弄到手；谁要是反对她，她偏做给他看。这样一来，我每回见到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特别是她半夜深更回还的时候。
如前所述，这期间，我同俞先生结下了亲密的友情。我与他交谊，心灵彻底被他占领。我同他处得愈熟，愈对他眷慕不已。我天生就是爱他，我的爱像一条源源不断的河流，它的含义已得到深化和外延。每当看到他，在我都是赏心乐事；当着他靠近我，一种甜蜜的情绪，又支使我不可遏止的对他生发亲爱之情；每逢这种时刻，我不知要费多大的劲儿，才能把心间激腾生起而冲袭理智的本能按捺下去，避免自己作出失礼的举动。
在另外一个夏日，出于一种情感习惯使然，我来到俞先生的居所。当近，只要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就自发地过来服务。教我意外的是，彼时巧逢俞先生在家中。见到我，他的额眉和唇部都荡开了恬然的笑颜。
“俞先生——你今天没去公司吗？”
我仔细瞧瞧他。他气色很好，意韵自如，让人很放心。他大概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了我心底的想法，唇边挂着会心的微笑。
“我手边没事，给自己放半天假。蔡婶说，你下午可能会来；所以，我在家里等你。”
“等我？”
“麦莲——陪我吃顿午饭，好吗？”
他望着我时，笑容闪露在他眉间，我也对他回笑。
“嗯，好。”我依从他说。
“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
“吃完了饭，我想随便走一走，麦莲陪我好吗？”
“俞先生，以后，在任何时间，你想找人陪你说说话，散散步，就给我打电话，不用在家里等我。”
“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不是你妹妹么？”
我甚至还想说，我所有的时间都是他的，但我用顽强的意志克服住，没有说出口。微笑沉在俞先生的眼底深处，他和悦地说：
“那好，我们走吧！”
我们出到屋外，阿忠已然在车里等候我们。俞先生带我去的是一家西餐厅，这家高级的餐厅位于一条我经常路过的街上，但我从未进去过。我没有吃西餐的习惯，因而没有进去的欲望。不过俞先生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我们刚进入门口，就有一位侍者认出他来了。侍者礼貌周全地将我们领到一张单独的小桌。这家餐厅清幽雅致，服务生清一色的男性，年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个个恭顺有礼，动作纯熟。
我们坐定后，一位文质彬彬、西服齐楚的男人来到我们桌旁。他约有四十岁年纪，体型颀长。一张略显清瘦的脸庞，嘴巴棱角分明。浓黑的眉毛下边，闪着一对精明深沉的眼睛。而在他说话的时候，则温文尔雅，颇有博士风度。整个看来，他是个很引人注目的人。
“俞先生，”他向俞先生正正规规地躬身行礼，眼瞳里闪着恭敬的微笑。
“阿贤，”俞先生展颜一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麦莲。”
他深深地、礼貌恰到好处地瞧了我一眼。
“她就是林轩跟我提过的那位麦小姐吗？”他问。
“是的。”俞先生说。
“麦小姐，我叫赖祖贤，是俞先生的朋友；——认识你很高兴。”
他说着，伸出他的右手。我也伸出手去，与他轻握一下。
“我很荣幸。”我说道。
“麦小姐喜欢吃西餐吗？”他问我。
“不知道——我没吃过。”
“那请俞先生点菜吧！——照旧，我请客。”
“谢谢，给我们来份芦笋配牛排，”俞先生朝他笑笑：“——我要六成熟。”
“麦小姐呢？”赖先生问。
“可以要全熟的吗？”我问他。
他抿起嘴巴，半露出嘉许的笑意。
“当然可以。”
“那我要全熟的——熟透的。”
他与俞先生相视而笑。
“麦小姐很可爱。”赖先生说。
“她是我妹妹。”俞先生一面说，一面带着开怀的微笑望住我。
赖先生向我迈近一步，郑而重之的说：
“知道吗？很多人都不敢像你这样，坦坦白白地说，要全熟的牛排，尽管他们心里十二万分的想要。”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们要显示自己很会吃西餐——为了面子，只好委屈肚子。”
“可我不想吃半生不熟的东西。”我照实说道。
他半笑着瞧着我。
“这说明，你是个有主见的姑娘。”
他这样评论道。话阕，亲自去给我们上菜。除了牛排，他还给我们上了鲈鱼和法式洋葱汤。事后俞先生讲给我听，赖先生原先在他家里专干厨艺的活儿。久之，俞先生知悉他喜爱做西式餐点，就送他到上海进修。学成归来后，他受聘在这家西餐厅供职，次年就荣升为这家餐厅的副经理。他的人生志愿，是凭自己的劳动赚足钱，然后开一家自己的西餐厅。
“麦莲，你学会做潮州菜后，真会去做钟点工吗？”俞先生问我。
斯时，我们已从餐厅出来。俞先生还未想乘车。于是，我们就沿着一条夏橙成行、美丽如画的街道慢步。
“嗯。”我点头。“假如有机会，我会去的。念大学的时候，我做过家教，给出版社做过文字校对，还做过青年志愿者和社会调查员——我什么都爱做，我不怕干活。”
俞先生纵情地、恺然地笑了，涵怀着轻闲的意趣。他的欢逸增添了我的欣喜。但愿上天让他永远保持这种愉悦的心境。我喜欢他那娱情的、随心随意的风度，他微笑的风采极其迷人，仿佛含有一种深睿的光华，一种内在的美。
夏天的风吹着我们，蓝空上有一片轻盈柔美的白云，徐徐舒卷。我们并肩走了很长一程——这样近距离地走在我所崇仰的人身边，是多么珍贵的事情呵！这是活到目下我最为难忘的一段路。天下之大，只有他一个人触动我的心，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我爱他的眼神，我爱他的微笑，他的眼神是他意志的表露，他的笑容是他本性的表露。我的心贪恋在他身边，在他身边，我感到男人真正的力量，感到十分安全。
然而，人与人交往，不可避免地要掩饰一些暗愿。为了让一种美好的感情永驻我心，我严控自己的感情在我对他热慕的狂醉中敝露出来。俞先生为我所爱，于他并无负累，因我慎之又慎，处理得他半点未知。——我清楚自身的位置，我的爱纵然比海深，对他表示半遍也是越分。可能是这个因素吧，我们建立的友情并未让他感到渎犯，感到不自在；恰恰相反，我们精神上是亲人，我待他绝对敬重。可是，我心中的爱恋之树，却一天比一天茂密，一天比一天蓊盛，它的枝茎是那样苍荣、挺拔，它的根叶又是那样青葱、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