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美国，”林先生说道。“美国人平均六、七年就换一处房子，英国人则七、八年换一处。”
“这我们可不敢奢望。”罗曼说道。
“他们那是叫乱花钱。”姨父说道。
林先生对杨杰夫妇说，倘若确乎有困难，购房之事他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他获悉一些价格适中的房源，可以提供给他们。罗曼连忙以从心下笑到颜上的热情感谢他。
“罗曼、罗澜，”林先生念着这两个名字，和颜悦色地说道。“她俩的名字，让我想起了法国作家罗曼罗兰。”
“法国有这样一个人吗？”鲍老板问道。“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是正常的。”姨父说道。
“他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杨杰说道。
“她俩的名字，都是麦莲的母亲起的。”姨妈说道。
“在座的各位中，”黎文笑不迭地说道。“要数鲍叔叔和我舅舅的名字最通俗易懂。”
“那当然，”鲍老板笑得像个弥勒佛似的，声音洪亮地说。“我们的名字多吉祥、多吉利！”
“我们念大学的时候，”林先生跟俞先生说道。“热情也很高，彻夜读着那些世界经典名著。现在，我们都过了读小说的年龄了。”
“准确地说，是我们过了读小说的年代。”杨杰说道。
“现在是赚钱的年代。”黎文胡搭过腔。
“我觉得你错了。”俞先生说道。“任何一个思维健全的人，假如没有丰富的灵魂生活，没有在天地境界中得以升华的精神享受，便如同只有肉身生活、而没有指引自己奋斗之目标的精神贫乏者，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时代。”
他谈吐坦然，从容不迫。这套创见由他说出来，我感到特别钦佩。我全部心神灌注在他脸上，眼睛再也不能向别处移动。就我迄今所识的一切人来讲，没有人比他的才学更质朴，也没有人比他的修养更深雅。如若我是个诗人，我会禁不住为他写一千行长诗。
后边，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俞先生左右着我的注意力，我的心早已不在他们的话题上。幸好我没有说话的必要。我脑部神经只记录了一件事，他的眼光总是停留在罗澜身上——从他一进客厅起，她就系动他的视线，差不多半个晚上都带着含情脉脉的眼光望住她。我深信他内衷的感情是真的，他心之深层的爱慕之情，完全映在他的那束目光里了。我上面讲过了，那目光又忱挚又痴情，包含了一个男人所能有的最含蓄的热情之火，从中不时射出爱的光辉。它表达了多少意思啊！任何词汇也注解不出它特殊的意义，它胜过万言。罗澜温淑矜然，不为所动。我相信她没有意识到他目光里所具有的那种天然的语言，而我仅仅向他望一眼，就解读了出来，仿佛他目光里的存意，在我的心灵里注册过似的。有一瞬间，他的目光正好碰触到我的视线，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不让自己失态。单是他看我的那一眼，就教我觉得，他简直是和蔼的化身，比他更和蔼的人不可能再有了。我完全被他这个人迷住了，把他今次到访的目的都忘了。
欢宴结束后，大家用了一会茶饮。俞先生向罗澜投以一道至诚的目光，显出非常渴望与她交谈的神情。她却视而不见。不过，她公事化地坚持了下来，始终保持着麋鹿一般优雅的坐姿，只是不作声。
九时正，林先生和俞先生低声交换一下意见，于是他们便起身告辞。姨父姨妈对俞先生很满意。他亲切愉快的儒风，倍受他们的喜爱。当他准备离去时，全家人热热情情陪送他到电梯门口。
“你还会来看我们的，是吗？”姨妈这样问他。
俞先生转过身子，微笑堆在他唇边。
“一定来。”他回答道。
他的声调中含着一种许诺，我们得到了肯定的回应。罗澜照旧没有任何表情，没见她高兴也没见她不高兴。他用炯炯的目光，探索一下她的脸，似想看透她年轻心处的思想。她这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但是连一句友好、善意的话也吝而不予，连一句能够对他这一片挚情表示感激的语言也没有啊！
春夜，细雨沥沥。厚厚的窗帷已拉上，壁灯的光线从墙壁上粼粼泻下，房里濡染着一阵阵温雅的情韵。罗澜身裹一条乳白色睡袍，盖着淡蓝淡紫的被子，半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旅游画册。柔淡的光晕呈一个角度，照在她天仙般的姿颜上，显出一种无法陈述的美。
我们都还没睡。罗萍把门轻轻一开，走进我们的房间。她发丝舒散，套一件镶花边的白缎子睡裙。她在罗澜床上坐好，罗澜继续翻看画册。
“二姐，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俞先生呀？”
听她们谈及俞先生，我一个骨碌从被窝里钻出来，抱起我的枕头，爬到罗澜的软榻上。罗澜撩起眼皮，翻了我们一眼，话声骄矜地说：
“我还没想过。”
“我看他不错，”罗萍说道。“成熟稳重，性情又好，而且有自己的公司，配你正合适。”
“你懂什么？我一看他，就知道他不会享受生活的乐趣。”
“是吗？——怎么看得出来？”
“他的岁数已经过了享受爱情的岁数，和这样的人结婚，不闷死才怪。”
“不会呀——他才四十岁，不是很老呀？”
“我是个有生活品味的人。我只许我的老公比我大三四岁，风流倜傥，家道殷实，没有糊口之忧——婚姻就是为了享受人生而存在。”
从她的话头话尾，我听出这是她真实不虚的想法。从我内心来说，人生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智慧，男人到了俞先生那种年龄，更使人着迷。她和我的感觉多么不同呵！特别是她这套见解，是一个正经的见解，又是一个不正经的见解，她这种心理行为，引起我的另一种思虑。
“你想得太多了。”罗萍说道。“他给人的感觉很温暖，不是吗？”
“我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罗澜说道。
“可是看在他一片真情的份上，不要拒绝他吧？”
我点了几下颏尖，表示我也是这样的意思。
“嘁！”罗澜嗤之以鼻。“你们都以为他是一件琛宝吧？都把他捧到天上去了！——把我活活笑死的是，鲍进宝下午打电话来，说他有离异之史，亏老爸老妈还说什么没关系，我女儿是个思想开放的人——叫我和一个有缺憾的人谈婚论嫁，这样要求我公平吗？”
“有婚史，也不能算是有缺憾吧？”
“完美无缺的构筑才能产生艺术品，你懂什么是完美吗？——还有他那家公司，也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俯拾皆是，比它规模大的公司还多着呢！”
“你怎么知道？”
她的眼睫毛稍稍抖动了一下。
“我上网查资料查到的。”
“这么说，你对他没有感觉罗？”
“没有一丁半点的感觉。”
“也不会接受他罗？”
“不知道。”
“如果林先生问起来，你怎么答复？”
她眼光粘在画册上，但可以看得出来，她的心意在活动。
“现在我不想做决定，拖一下再说。”
这句对答给人一种奇诡的意味。说是拒绝，不像拒绝；说是同意，不像同意。我真说不出它是什么。她有的地方直爽，有的地方又不直爽。我和罗萍彼此对望，我们实在猜不出她是何用心。
“礼貌上我们应该表个态，假如俞先生想知道你的意思呢？”我斗胆问了一句。
她合上画册，满不在乎地说：
“他不会知道我的意思的。他要是问起来，你们就说我出差了。我虽然不接受有瑕疵的人，但也犯不着把自己的后路堵死。有句话叫‘骑牛寻马’，你们不会懂的。”
我实在不敢恭维她的处事手法。我认为罗萍也跟我一样，因为她正用不理解的眼光研究着她，似乎还在推想她的意图。一丝不安悄悄攫住我的心。可以设想出来，她是不会一下子爱上什么人的，她太骄傲了。在我眼里她是多么幸福，她获得了一颗非常可亲的心灵的爱。这颗心灵毫不隐瞒自己的热诚，和他共度一生，他深心那个神圣的区域，会怎样深醇和引人入胜地表示他的爱呢？——假若是我，我会还报一份更加热烈的挚爱。而她呢，从头至尾拒他千里！一如我曾指出的，俞先生是个和亲的人，他的和亲里有一种庄严柔和同时又为钟情所覆的情感。这是一种此生难求的情感，人的一生中，除了这种情感，还有什么值得追寻、值得信赖的呢？我们的生命旅程是漫长的，如果没有这种情感，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黑夜之中，所有人都睡下了。一缕愁绪油然而生，少量惆怅之情笼罩我的心灵。我怀着一种难与君说的感情，一夜没有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