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罗澜介绍一个对象。”
饭桌上的气氛立时活跃起来。罗澜手里转动着一只汤匙,现出不急理睬的样子。
“是吗?”罗曼问。“他是谁?——干什么的?”
“他叫俞伯年,是盛达建材集团的董事长。”鲍老板说。
罗澜漂亮的额部现出些许有损容貌的纹路。可以想知,这个名字不够如雷灌耳,兴许她还是第一次闻说。
“没听说过。”果然,她说。“多大年纪了?”
“年方四十。”姨父说。
她白皙如玉的面庞露出讶异之态,显然对他们竟向她介绍这么一个年岁的人不胜惊讶。
“不是吧?”她问。“四十岁?——是不是太老了点儿?”
这个回答辜负了姨妈的一片期望,她马上就这个情况表态说:
“别忘了,你‘芳龄’三十二,四十岁的男人对你来说老什么老?再说,他还是个富翁,身家百万,条件多好。”
“现在百万也敢称富翁?连一栋别墅也不止这个价。”罗澜显出几分鄙夷不屑的神情说。
“成婚对象首要的是人品,”姨父以父亲的口吻说。“人品第一位,感情第二位,经济第三位。”
“伯父,为什么感情第二位?”小芹问。
“因为品行纯正、人格高尚是做人的最高标准。感情是自由的,变幻无常,唯有德行高尚的人,方能做到在你贫穷、疾病的时候不厌弃你。和这样的人相处,你会越处越喜欢他。”
“选老公要谨而慎之。”赵博进言说。“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拈花惹草,但这种情况确是存在。”
“你们对他的为人会满意的,他的私生活很干净。”鲍老板说。
“太合我心意了。”姨妈说。
“我不以职业衡量人,”罗澜摊开来称。“我不管他什么资历什么背景,弄璋还是弄瓦,经济基础一定要有。我是这个时代的人,我追求财富。”
“慕财的话只能心下想想,不宜说得大白日似的清清楚楚。”黎文从旁提醒她。
她露出一种差不多是傲慢的气慨抗辩:“这不是我的为人风格。别人对我有什么看法,我一概不管。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遵从任何人的标准,我要坚持自己的本色。”
“别自以为是了!”姨妈说。
“这跟自以为是没关系。我有权发表自己的观点,这是我的自由。”
“你的自由还少吗?既然你鼓吹自由主义,应该更看重个性,现在对人你看重的是个性吗?”
“我不想平平凡凡过一生,这是我的生活志向。”
“别神经质了!生活不是每时每日都灿烂耀眼的。我固然是个民主家长,也不能任由你爱怎样就怎样。你的婚事必须今年解决,别想拖到明年。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到底是家庭。”
姨父连接点了两三次下颌,表示他对妻子做出这个强硬的态度十分赞同。
“眼下是力求生存的时代,罗澜这样考虑,也是很有必要的。”鲍老板露出一点神秘之色,对罗澜说:“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唐园街,有一幢私宅。”
全桌人都用察询的目光望向她。
“那条街上建的,可都是华舍豪宅啊!”黎文大有深意的说。
“其实他的品性比他的财富更值得称道。”鲍老板用他的男中音说。“我也是偶尔识得他这个人的。我有一个远房表亲,叫林轩。俞先生就是他介绍的。他跟俞先生关系密切,实际上他就是俞先生的私人助理。”
“你对他了解吗?”姨父问。“我是说林轩。”
“我太了解他了。我熟识他超过三十年,其他人我不敢保证,他绝对是个模范公民。来福兄,你一万个放心,林轩亲口着重地告诉我,俞先生的性格无可挑剔,是个可以依靠终身的男人,很少有人具备他那样可信的品德。不过一个人有优点,也会有缺点——他的不足之处是健康问题——他右臂患有风湿病,还稍微患有点胃病。”
“不会是老年性风湿病吧?”罗澜说,她的辞调是讥诮的,字眼是挖苦的。
“一个人患些病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姨妈问。
“身为一个医生,”杨杰说。“我认为身体患病是很正常的。像爸爸和鲍叔叔这样,年过六十仍然没有任何病症,可以说身体相当健康了。”
“听见了没有?”姨父问姨妈。
“我们是什么人?什么体魄?”鲍老板声如洪钟,说。“这叫不减当年!”
“你们二老主要是体重超标,”赵博说。“假若能把体重降下来,那就更好了。”
“那我们以后吃得清淡些,这是当今的习气。”姨父说。
“我画个耳朵听听算了。”姨妈应答。
大家笑了一阵后,鲍老板又道:
“总之情况大致如此。俞先生真是我见过的人里头最优秀的一位;至于林轩,他这个人同我一样诚实。”
“既是这么好的人,我们应该想办法留住他。”姨父说。
姨妈赶紧表示同意。
“不管俞先生提什么要求,”她对鲍老板说。“你都代我们接受好了。劳驾把我们的意思捎给他,我们想在家里宴请他,他什么时候来都行。”
鲍老板用征询的眼光望望罗澜。众所习知,她对别人的意见是不大可能照办的。姨妈挨着她坐,就用手指敲叩槐木桌面问:
“你考虑得怎么样?——快决定下来吧!”
“到底有什么可考虑的?”罗曼说。“见个面吧!说不定这是天赐良缘。婚姻对女人很重要,会改写我们后半生的命运。”
“有这么严重吗?”杨杰笑笑说。“不过,偶尔交一两个新朋友,不算什么牺牲。”
我偏头看看罗澜。一缕法国香水的芬芳,从她衣领里往外飘。
须臾,她用毫无感情色彩的声调申明:“见归见,你们别抱太大希望。”之后,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那就这样吧?”姨妈征求鲍老板。
“好!打铁一定要趁热。”鲍老板献策说。“凭他身居要职,在这么一个备受尊敬的位置上,许多人都想与他攀亲戚。我大约知道一点他的生活习惯,一般周末他有空闲。明天恰巧就是周末,让他明夜来吧?”
“没问题。”姨妈说。
“明夜我一定到,我有主持谈话的才能。”黎文说。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姨妈对鲍老板千恩万谢,说了一箩筐敬谢的话。鲍老板一再表示,他给他们推荐的绝对是个如意郎君,一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大家一面吃一面谈,足足谈了有一个钟头,以至盛餐结束之时,业经九点一刻了。
夜色已阑。雨继续下着,不再是如丝如缕地飘洒,而是像夏日那般倾盆倒下。雨滴在窗户的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晶莹的水迹。瞻看远灯照射的空际,可以见到雨雾在雨帘间飘浮,真是一个街道潮湿的城市。
罗澜正在洗澡间淋浴。我和罗澜同住一屋。这套房子设计得甚是合理,有四室两厅三卫。姨父姨妈居主人房。杨杰夫妇和儿子一个房。这三口之家原先在外面租房子单过,晚近,所居的街道要整体拆建,他们想来想去,把心一横,索性随势买房子,就搬回娘家暂住,只是一直找不到心宜的居屋。罗萍和小芹共住最小的一个寝室。我说过,我留居这里,一如寓住父母家一样自然。姨父姨妈待我很亲,甚至比待罗萍更亲。罗曼未归回之前,罗澜自己一间房,我与罗萍一间房。罗曼打道回府之后,姨妈将我调换到罗澜一房,却指派罗萍跟小保姆同枕共榻,我感到非常奇怪。
我常有这样的体会,姨妈对罗萍很严苛,从来都不慈和。罗萍是姨妈亲生亲养的,罗萍身上流着她的血,她对罗萍却爱搭不理。三个女儿都是她的血亲,她竟这样表露自己的偏心,令我诧异。顺便讲一讲,我和罗萍合住过半年,我很了解她。我客观地觉得,她文静可人,富于深思,有如天使一般纯洁。而且,她感情纤细、柔弱,这是她的基本性格。通常我们在一起,她总是轻轻静静的时刻多,谈话的时刻少,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像枕木一样沉静,也不曾与家人有过一星一点意见上的冲突。我闹不明白,她为什么没能赢得姨妈的欢心?尽管如此,我依旧觉着这是一个安适的寄身之所,处身其中,喜乐无穷。我认为可以说,这是令人欣羡的恬美的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