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对老年夫妻拿着调好参数的大屏幕手机走过来,叫她小姑娘,麻烦她帮他们拍一张站在骷髅状假山前的合影。已经没有明确意义的光的来源,天空早被灰色覆盖,拍摄屏幕中的他们的皮肤麦黄中泛黑,连同环境失却生机活力的光泽。她问他们要全身照还是半身照。连着拍了七次,不同尺寸不同亮度不同景深范围,他们均不满意,最后只是低头再调参数,打算伸长手臂自拍。然而却又没再自己拍。她重又坐下,看着他们埋头毁誉参半地评价着手机中的影像互相搀着慢慢走远。
再把耳机塞回双耳,释放耳机线上的暂停键,原先低低潜伏着前进的旋律不再有沉降可能地骤然上升,恍惚又回到了初始状态,实际已是一个时近二十二分钟的乐章的终结。片刻之后,缓缓地柔声响起提琴的和鸣。她阖上双眼,微微屏息,等待着那满声柔情的双手的进入,全心全意去感知那触摸出一辈子最深邃思想和最细腻情感的第一声钢琴、第二声钢琴、第三声钢琴……这是一章她能在心里自如演绎的旋律,她熟悉至铭刻的音符。
音量很高,恍惚之间,深觉已然置身音乐大厅。她知道,她已将自己与外界完全而一厢情愿地隔离开来。她是伪装的一个五官正常的聋哑人,然而内质清明。
左手边就是湖,在他们的照片中作为背景几乎是白茫茫的一大片,坑洼不平。冬天的晚风已经吹起,似从遥远的湖对岸肆虐而来,纤细而光秃的柳树枝也在空中颤抖不已。
稍再往前踱步,紧绷着身体坐在堤上的观湖靠背木质长椅上,面朝着外湖,干冷的风将她的头发往后梳理,空气中的冰凉无孔不入地渗进层层衣裳里,她握着手机将手裹进羊绒围巾里。
茫茫的远方仍有行船。盯视湖面良久,只身在岸上,却也被潮涌推着缓缓前进或后退,甚至,几乎可以是任何方向。然而后退的感觉,数倍真实于被迫随着浪潮一同前进。凝视湖面的身体以同样于波纹的速度极速远离它。湖水拍打水泥堤岸,无声地凌乱,又杳然进入心里响彻脑海,欲与乐曲争抢一席之地。不用同他们一样行船至湖中央,紧缩着的身子已经在浪涛滚滚的大海上颤颤巍巍,大脑幻想出水底的宁静与详实。
她忘了回应现实,任自己飘零在大海之上,最后却还是被那些推波助澜者推回了岸上。湖水不断地猛烈撞击堤岸,在她脚前方溅开千层水花。一艘金碧辉煌的游船在她座椅的右手边靠岸,下来一大帮外国人和中国人。
几个外国男女用英语比划着手势,声势浩大,费劲地和船夫做着反应和理解均相互迟缓的沟通。一个体格壮硕的外国男人一屁股蹭在她的座椅最右侧靠背上,片刻不能静止动作,手中的烟飘扬出颓废的气息,她感到了细微的晃动。经过两三分钟艰苦的翻译与解读,三个中国人脸上隐忍着丝丝不满趁着小径离开,外国人重又踩进游船,往湖中央的方向荡去。那个男人做什么都格外的小心翼翼,却依旧使船身在某一时刻晃动不已。然而他全身的重量,更似都凝结在了他紧蹙的眉间深渊里。
☆、开彼三昧
她想一直坐在这里,任凭风吹,任由身体随着水浪独自任意飘零。内心世界全然被音乐温柔攻陷,再也无人打扰,只要闭眼睡去,连音乐都是寂静。像是失落了情感,内心没有悲喜,没有忧愁,更是无处追寻恐惧的踪迹。只有疲软和随遇而安,失却了思考的欲望,脑海归于混沌和宁静,又像个没了心智的游魂,在这个将歇未歇的冬日傍晚,停留驻足胜于游荡。
悄无声息地,耳机中透入灵魂内部的音乐变得身体任一部件一般地自然,个人不会因为自己拥有一双眼睛或是长了一对耳朵而欢欣雀跃,她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对他们的音乐失去了现实感触的心理知觉,也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将他们的死归为处于时间轨道上的理所当然,然而不管怎样,她还不可以失去她的双手抑或双脚,她还不能让这触及灵魂的音乐停掉。她已然是听非听地听着,没有情感的起伏,亦无情绪的衍生,仅仅感知到这第二乐章已经进入了被设定的单曲循环。
她看着那条船上的几个外国人盯着她,无惧她帽檐下失却温度的冷眼旁观,在湖面上变得越来越微渺。从身侧的电脑包里拿出英文版《夜色温柔》,翻阅了结尾后用双臂仅仅环抱在怀里,失却了意识,任由冷风凌虐面部的肌肤,她在混沌和宁静中隐隐陷入了假寐状态。撞击灵魂的轰响音乐也无法唤醒陷在蒙昧意识中的睡人。
祁安从迷糊的幻象中彻底惊醒过来,却是缘于从左侧面而来的大风将她头上紧紧扣住的棒球帽猛地掀落在地。一股沁凉从额头直浇而下,寒冷颤至脚底。
她出于惯性地转头,看到她的后方正有一个神色不自然的中年男人,正在崖间拾掇着什么。
她缓缓踏着脚步朝着原来的方向继续上路。她早已出了那座辉煌的音乐大厅,音乐发声自她的身体内部,她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走路的声音。她也不知道那个穿着环卫制服的中年男人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话。她更像是被那阵猛烈的风轰醒,而继续迈步上路。没有明确地目的,永远都是如此一站一站的断断续续地慢慢行走。
掩埋了最后的太阳的层云,向地面倾泻着苍白的光亮,仰望的光秃树枝像是铺呈在经久氧化了的陈米颜色的白纸上,只在大风刮过时暴露出整体的不胜真实。
经过露天茶座,疑似进入了西湖人家的私家庭院,摆放整齐而空落的张张黑色藤椅上,七零八落地撒着几片刚落下的干枯樟树叶,是为凄艳的点缀。浑圆的蛇身般的椅架在某一部位映射出令人心悸的白光。前方疑似苍翠的树林,掩去了那架疑似通往那片苍白的石梯。常青的树叶永远不会凋零。前方的四五个人消失在绿叶和石梯交汇的尽头。其中,最后一个低头摆弄手机的年轻男人,身上的外套向下褪到了臂弯,衣服的下摆随着脚步不断地敲击着小腿。
没有驻足停留的人,没有回头瞻望的人,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向前行走,深怀着明确的目的地。
祁安没有跟在他们后头走上石梯。向外绕至走道的外缘,再次滨临那片湖。片区之内,形单影只的男学生正在长椅上戴着耳机用他的水彩画笔描摹外湖,专注的态度可估其功底。祁安在侧边看着他和他的画,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
女人看到很多的男人,男人看到很多的女人。女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对男人施予更多的关注,出于一种并不自知的异性本能。
在边上静立约四分之一曲长的时间,男学生专注如初,她再不忍心打搅,留下对他的默默祝福,再背离他向前远走。
双手收进大衣口袋里,双臂紧紧贴着身体。风猛烈地摇晃着耳机线,震出啪啪啪的干扰音,不会有高分贝的人声将一切杂音湮没。她微微低着头,认真地找寻那属于每一件乐器的气息,踩得脚步小心翼翼。
不去遐想着什么,不去追逐着什么,甚至不甚在意自己正在向着哪个具体的方向行走。任何形式的专注,都会将自我引向一个某种出口,而不必借问如果重来一次将会怎么做。
从小卖铺前经过,茶叶蛋的温热香味混进寒冷的气流里,被吸入肺腑。她的每一个看似拖沓的脚步都似对近旁食物的犹豫,然而她一直微低着头,从来未看一眼。眼前呈现的,是脚前方的一片空白。她要做的只是去踏过那脚前的一寸寸空白。带着无意识的执著的专注。
在拐角处向里转弯,将脚步融进大路,让自己汇入人流里。过会儿,又再次跟随脚步将自己从群体中抽离。借着纵隔在大路外边的树和崖,祁安再次行止在两个边界之间。
天空隐藏了温暖,风的温度也尽是凄然,傍晚的苍茫从寥寥的湖面漫延到心里。一颗心,好像突然一下子就能够装下整个世界。
祁安伸出双手贴上俯下的面颊,扫去潮湿的泪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边慢走着从低处抬头向里侧瞭望……
躯体正深深地浸没在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里,无涯的脑海中却骤然一遍又一遍清晰地回荡起“Ihadtofindyou,tellyouIneedyou,tellyouIsetyouapart……”,彻响自心底,像是已经几乎要沉睡了的记忆乍然惊醒,曾经看过的幻境,不受干扰地蹿进了此刻的现实里。作为背景的古典乐曲阒然无声,这儿不同的旋律不同的节奏和不同的唱词都被那回旋起的一句情诗取而代之,整首歌曲的繁重情意都被缩合成柔声下的嘶喊,在如此一个唱段循环飘荡,郑重得不带一丝飘渺的残响,是穿越时空隧道而来的清省绝唱。
然而才一眨眼,全身对于寒冷的外在感受,都在此地的一瞬之间狂风卷黄沙般滚滚沸腾起来,将她的整个身心淹没于瞬息之间烧旺的火热里。
那此时此刻的莽苍天穹失却已久的色泽,正以闪电的迅疾映射进她的双眼里。无端凝聚着似逼迫又似斥责的亮着锋利刀刃般的凌厉,迅猛地直抵她的心底,剧烈震颤着她的身心。不具温柔的回音。那紧紧抿起的滴血般润红的唇,已断绝了一切交谈的可能。她再听不到他心里的声音,臆想更是不可能的幻景。曾经幻想的千言万语和通心的宁静,于顷刻间被清为绝然而肃静的零。
祁安直愣愣地盯视着,毫不退避,全身却顿显不自然的僵硬,一股不知所措的羞赧和忿然一并从心底反弹似的急涌上来。紧握的双手撑裂在大衣口袋里,右肩上的电脑包和左臂上的帆布袋塑料袋全然成为身体的一个部件般失去了可被感应的存在重量。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不遮寸布地□□在爆冷的空气里,却被凝重的沸热团团包围,找不着渗进凉爽的缝隙。
她再不能再多盯视一秒钟。直视他雕刻般的正面脸庞和似黑偏蓝的双眼,她已将自己心底的窘态尽显。
就是如此。然而,当她想要开始退后几步转动僵硬的身体以避开他的直视之时,他却已经先于她的躲避,微微偏移她,朝她的左侧边的远处举起他依然拿在身侧的平板电脑。平板电脑遮去了他的整张脸,也于瞬间遣散了她脸上隐隐露出的羞赧和忿然。似乎所有的正常作息于此时又开始重新启动,冷风很快就会吹熄她恐惧之下的病态的热。她开始重新正常喘息,从口袋里释放出有如困兽的双手,也重又听清了耳机里沿着时间轨道循序渐进的嘹亮乐声,大概始于一分三十九秒处。也才发觉,原来刚刚自己在抬头一眼见到他的那一刹,就将音乐在耳机线的暂停按键上切断了。
他举着平板电脑,在他眼前的平行空中沿着曲线平滑着移动,他的焦点目标越发地远离她僵立的所在位置。他的左手臂将她隔离在了他的视界之外。然而他却是在那条狭窄的小道上,侧望着头向着她的这个方向走来,像凭着直觉在前进。她看见他越发靠近的左肩膀,停在了距她五小步之外的卵石地面上。
祁安往上伸出一只手,在两条耳机分线的交汇处,一下一下地轻轻按下音量调节键,继而传来塑料袋摩擦衣服的声音,是她的左手在动作。音乐低低地温柔前进着,感官却霎时跌入了只有自己在木然移动的近乎全然寂静的世界里,心脏再次剧烈地朝心口处撞击着身体,感知到的声响震耳欲聋,警告着她惧色的存在。
一秒,两秒,她艰难地朝着既定的方向踏出轻触地面的第一步,重如磐石,又轻飘胜浮云,又或许早已忽视了对行走之重量的感知,身体失去了平衡似的正在左右摇晃着前进。她以她一贯的行走速度向他挨近。只需五步,她又将将他远离,或者仅需通过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哥哥……”
祁安听着心里无人应答的呼声,像传自一座寂寥且又不见半寸天光的万丈空谷深处。那声音在寻找已不在它的世界中存在的霄汉。脆弱而无力地呼叫,未出口的声音,只喊给心中的自己听,提醒自己仍在纪念。对命运早有安排的一种认可和屈服,却以尊崇大自然的礼节去看待。
她慢慢踱经他的身边,看着前方目不斜视。他在她彻底经过他的身边之前,放下举着的平板电脑,拉下了耳机线,不动声色地向他自己的右方移步,双脚稳稳并立于绿色草坪的最边缘。她的左脚踏上他左脚的隐性印记,而后逐渐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