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而这男子还枯坐在摇曳不定的篝火边,背后是深宵的寒气。
很长时间他没有任何动作,然后突然把左手举到火边,睁开了双眼。
他当然不是那种整日欣赏自己“纤纤素手”的士家子弟。这是一只习于杀戮的手,曾经捏碎过护喉下面的软骨,也曾抓取过无数壮士的首级,在那粗糙的皮肉上面,有许多击斩留下的痕迹,是刀剑的记号,也是死亡的证明。
但最显眼的还是虎口上那一行刺青:
抚州官军豹腾前锋左队效用投充一员严五
他在心中把这十八字重新默读了一遍,再侧头看看那女子,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何谓人生无常。
她正蜷缩在火堆边,紧紧裹着熊皮。虽然刚才还一直强撑坐着,不肯回树洞中去,但最终还是抗不住睡意。
那样的容貌性情,还有方才那般姿态,决不是普通出身的女子能有的,看看她,身上衣料名贵自不必说,就是那轻甲,宝剑,还有那把精致的雕弓,虽然都不是为战场准备的,却均是价值不菲的精品,或者其中还大有来历也不一定。
他知道这些勋贵女子的生活,在恪守老规矩的旧家大族里,每夜时辰一到,自有一大堆下人服侍她就寝,有人铺床叠被,有人伺候卸妆,还有人在放下帐子,点燃甜香,等到主子睡熟,才无声无息的退将出去。
而现在,这样的大家千金却就这样躺在野地里。
命这种东西,还真是说不清啊,严五这样想着,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跟着伸手取了一根木头,加到火堆上面去。
当她惊觉自己居然睡着的时候,却早天光大亮。营火熊熊燃烧,一只瓦罐吊在昨日烤肉的木架上,烧得水响。
好半天思树才慢慢坐起来,身上仍是伤疼,要知此前她虽也曾专门到野外露宿,那却是帐篷居住,多人服侍——怎如眼下之苦?尤其左半边身子不曾靠着篝火,痛的更是厉害.
那人自然早已起身,现下正在远处结束马匹,整顿行李。
等她去溪边洗脸回来时,火却已扑熄了,一只木碗放在地上,旁边搁着一大块肉,想来这就是给她准备的早饭了。
这肉虽是不好嚼,和着开水也慢慢吃下去了。抬眼看时,只见那人正面朝东方站着,轮廓被初生的太阳勾勒,竟显得有几分辉煌。
该上路了,思树跟着他来到马旁边。只见这马匹虽小,背上东西却实在不少,侧后斜插铁弓长箭,左边挂着那把看看就眼晕的大斧,右边悬着一个葫芦,困着几个大小皮囊,鞍袋里还有许多家什,鞍上却系着一个花布衣包并一把鲨鱼皮鞘的尺半短剑,柄上镶碧玉——正是自己在乱中失落的,近日常带的那把。
这人见思树眼波一闪,于是就前取剑放她手中,随即缰绳一抖,叫声“起!”大踏步的当先便走。
这一往东去,便越走越高,林木渐少,却有许多岩石切的山势陡峭崎岖。那古道湮没已久,到处人迹难寻。
那严五行来自是毫不费力,他手握长刀,从荆棘乱藤中一过,就开出条路来,思树却实实未曾走过这般险路,无两个时刻,早已是汗如雨下,口中也十分焦渴,浑身骨痛欲裂,实在难以抬足动步了,完全只是凭着胸中一股傲气在硬挺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挣到半山腰处,几颗松树下,有一大片水洗白石可以坐下。思树再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抢上一交跌在树荫里,险些没昏晕过去。
严五见她累成这般模样,就从鞍上解下葫芦,拔下塞子递到她手中。
这水救了思树的命,她一连喝了好几口,才想起来要致谢意——当然这也用不着,因为这男子已经走到山崖边去了。
且不去管他,思树一阵喘息,总算匀了气。擦汗毕,一抬眼的功夫,猛看见半天云雾里散开,露出一座众山簇拥的高峰来,四面刀削剑劈十分陡峭,峰顶上堆积着万年也不曾化的冰雪。
这便是思归神峰了,处在衡洲中心,区分东方和西方的横岭第一高峰。
在海州,她的窗子就正对这座峰,朝见暮看,实在很眼熟了。
突然她兴起一个想法,就急忙爬起身来,也走到崖边,举手挡住阳光,睁大眼睛,努力往海州的方向望过去。
本来她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已经离开了一天以上的路程,可是最后思树还是看到了。
“啊”,她不禁发出一阵轻呼,脚下一阵虚浮,险些失足掉下山去。
“就是这样。”思树身边的同伴及时扶住她之后,开言说道,“他们到何处,火就到何处。”
听了这话,她惊恐的望了他一眼,不敢相信他竟然那么平静,那么自然
因为就在那下面,一角明媚的天空底下,正有无数烟柱升腾起来——她的海州城正在猛烈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