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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智者千虑,必有一失(1 / 2)

好长一段时间,义成失魂落魄一般,不言不语,不吭不嗯。同他说话,像没听见似的,无一字回答,脸上也无表情。自九江回汉,几年里,都是这样。他要干什么,只写纸条示意,全凭几行字句操控指挥王氏家族越来越庞大的商业帝国。

在九江码头,义成好似一尊塑像木木地站立通宵,任暴雨浇着,任江风吹着,任肖管事劝慰,任厚德跪求,一动不动。他不能接受眼前残酷的事实,一个曾经的内弟,一个现时的爱妻,正是他们帮助自己走上事业颠峰,如今竟在那瞬间,离他远去!他无有一滴眼泪,仿佛灵魂出窍,大伙真担心这根顶梁柱就此倒下,他却坚韧地挺着,头脑十分清醒,翌日,亲笔写下悬赏告示:凡打捞一具中国人尸体者,酬谢白银十两,打捞起洋人尸体者,银五钱。结果,九江码头摆起九十九具白莲教和渔民尸体,三百六十二具洋人尸体,包括日本武士那付臭皮囊。打捞工作持续半个月,唯独未见陈小莲身影。

九十九具中国遇难者埋在庐山脚下,立起一块大墓碑,王义成手书:“中华民族抗英抗日烈士墓葬地”,至今仍为游人凭吊。洋人的尸体自然由他们国家认领安置。

义成怀着侥幸心理,再出《告示》:凡有知陈小莲下落者,酬谢黄金百两。这简直相当于一个中等财主全部家当啊,顿时,九江城哄动了,连长江沿线的安庆、芜湖直至南京的人们也闻风而动,大伙纷纷丢下自己事情,全力以赴寻找这位白莲教大当家的。

结果,第二天,有人幸运地发现陈小莲躺在鄱阳湖口一处荷塘里,面色如生,身上盖满鲜艳莲花瓣……面对带着微笑的爱妻那年轻、光艳、圣洁的美丽脸庞,义成愣怔半晌,似乎不相信眼前事实。四周突然死样寂静。太阳变成旧铜盘一般泛黑,碧蓝天空有如一块大石墨,他泪如雨下,就地一跪,大放悲声,朝天呼号:“我不该去上海的呀,我不该不在家呀!”一直到小莲遗体运回后湖下葬,他还不停地重复内心里悔恨。

彩云悲痛欲绝,扑在坟墓上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哭泣着:“小莲,小莲,怎么不让我这没用的姐姐替你去了啊!”几个孩子更是哭作一团,家骥一家,包括帮忙殡葬的仆役、邻人、同行、朋友,全流下眼泪。只有厚华似乎不懂人世,悲切地叫着:“妈妈,妈妈,你别走呀,我们大家都等你回来呀!”本来大伙稍稍平静了,孩子稚气的呼唤又引得人们齐声嚎啕开来。家骥边拭泪水边安慰舅侄:“孩子,妈妈会回来的,我们都会记住她。”

“唉,亲戚或余悲,他人已亦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岢。”肖管事叹息道。

晋德裕掌柜乔少武手一挥,朗声接腔:“但是,那些美好的精神不会消逝。因为,一切美好的东西永远存在,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总有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小莲和何老四是义成重金租得法国一艘快艇运送回汉的。此前,何老四遗体一直用卢姓财主窖藏冰雪保存着,那冰雪是财主夏天用以做冰镇酸梅汤的。义成说,收藏隔冬冰雪费劲、费工又费钱,要计价付款。财主一听,脸色变了,说,何将军是打洋鬼子的民族英雄,你连这点心都不让我尽?往后,我要每天送窖藏冰块,好让何将军虽死犹生!义成只得深深一揖,表示感谢。找到小莲,财主又送来整车藏冰。这样,两人遗体运回家,栩栩如生,仿佛只是小睡片刻,等一阵就起床,与大家欢声笑语讲述九江水上大战……

然而,新任湖广总督赵尔巽胆小怕事,借口何忠义系江西官员,而陈小莲为朝庭数度通缉的白莲教匪首,不准两人遗体送回汉正街。消息传开,武昌、汉阳、汉口的百姓义愤填膺,纷纷到督署衙门跪地陈情、请愿;在汉正街,由沈耀先鲍玉波出头联合各同乡会,各省行帮商会联名宣布罢市。赵尔巽认定是故意滋事造乱子,拟派兵弹压。不想,租界里,除日本人外,法、美、俄、德、意、比、荷,包括英国教会,也打抱不平,说赵尔巽做法太过份,竟然在逝者身上找岔子。各大报馆更是连篇累牍撰文批评,弄得他骑虎难下,十分尴尬。这当口,老佛爷发了话:何忠义、陈小莲为国捐躯,忠烈可佳,应予以旌表。原来,九江大捷传到北京,李鸿章最初怨怪何老四鲁莽,闯了大祸。然而,京畿文武十分振奋,同外国人打仗从来只有输的份儿,这次总算为大清争了面子。慈禧得知民众反映和满朝庭议,觉得民心可用,也应给骄横的夷人一点教训,大清中兴还有希望。李鸿章面觐时,听出老佛爷赞许口气,见风使舵,请旨旌表。英国人看出中国人民一旦反抗,力量是无法估量的,而由潘家骥参与执笔的教会送回的报告,表明“襄阳教案”,自家实在背理,因此,不敢大做文章。李鸿章已许诺“补偿”白银一百万两,这交易划得来,见好就收。湖广总督赵尔巽探明上述情况,借坡下驴,手书“满门忠烈”四字亲自送到后湖王家。

慈禧听说这次英国人服了软,一高兴,追封何老四为“一品威武大将军忠烈九江王”,赏黄马褂。这可是破格哀荣,满清二百六十余年历史,从没听说给死去官员赏黄马褂的。

这样,陈小莲和何老四丧事自然办得隆重气派。各省督抚、湖广各州府送来挽联,各地白莲教,长江上游的袍哥,中游的洪帮,下游的青帮,当然,汉正街的药帮公所、岭南会馆、江苏会馆、湖南会馆、安徽会馆、山陕会馆、新安书院、宝庆会馆、浙江会馆、阳明书院、淮盐公所等同乡会、行业商会,乃至丐帮都派代表悼念,参加送葬。长春观、归元寺、清真寺,还有法俄德意教会,争先恐后前来为二人做法事,举办丧礼。

王义成包下汉正街三十六家茶馆、七十二家餐馆、一百零八家旅馆,开流水席,不分昼夜接待全国各地奔丧吊唁的宾客。家骥远在法国留洋的女儿,乳名甜甜的皎皎也赶回了。

陈小莲裹大红披风,头枕纯金宝剑,盛在楠木棺材里;何老四穿黄马褂,挂紫金宝刀,盛在梓木棺材里。一个绝代佳人,灿若桃花,英姿飒爽;一个盖世枭雄,气贯长虹,威风凛然。让所有瞻仰的来宾惊心动魄,心驰神往。

为举办丧事,义成将潘家和自家院落打通,陈小莲灵柩摆放王家大院,何老四灵柩摆在何家祖屋,义成、彩云、翠兰和孩子们一身重孝,肃立亲人灵位前向吊唁人们鞠躬行礼表示感谢。不同的是,孩子作为后辈白粗布衣服四周及袖口均不加缝纫,脊缝毛边朝外,头扎六尺白布,以麻线系之,直垂背后,此谓“直披”。鞋子蒙白布,毛边朝外。厚德妻子冯媛媛在这故事中第一次提到,孝服如前,惟肩际多一白布,即为“反托肩”。她儿子王青甫为孙子辈,孝衣四周、袖口均经缝纫,脊缝毛边向内,头扎白布巾,以白线系之,垂于肩,谓之“横披”。鞋前白布无毛边,但有指头大圆点红布缀起。何家孝服亦按例规穿戴。

举哀发丧,厚德走在最前面,挽大竹篮撒“买路钱”,接着,有十人分两排打招魂幡开路,执白斧、白挝、白抓、白戟、白旗帜的仪仗队跟进,后面是纸人纸马纸房纸车一大串,再才是执哭丧棒的厚华、为国。厚华年龄尚小,由义成、彩云一左一右扶持起,为国由翠兰拽着,再后面是家骥一家及死者生前好友、吊唁宾客,和尚、尼姑、道士、道姑一路念念有词,超度亡灵。两具棺木均为八人抬,外国神甫殿后祈祷。满仓带十几个小厮,给沿途人家送香菇“寿面”、糯米绿豆“寿饭”。每隔五里扎有灵棚,每过一座灵棚祭拜一次。

这天,大汉口万人空巷,阖城百姓蜂拥而来,许多人跪在地上哭泣,给中国为之骄傲的两位英雄送行。

义成很希望他俩灵魂同自己长相伴随,但是,徐翠兰要将何老四灵柩运回九江,说那里长眠着她父母弟妹。他只好派人护送何老四遗体顺水而下。临行,以黄金一千两相赠。徐翠兰婉言谢绝,义成说是送给侄女侄儿读书创业的,这样,女人才勉强收下。

这场变故,义成耗白银二十万两,他仍感尚未尽意,觉得欠两人太多,伤悼不已。潜意识里,有如抽去脊梁骨。以自己发迹经历审视,他深深感慨,在乱世中,如果没有官员支持,如果没有道上人相助――他心目中,陈小莲即是道上头面人物,是断难取得巨大成功的!这正是对两人,除友情、亲情、爱情之外的最大悲恸。

祸不单行的是,彩云悲哀过甚,精神恍惚,有次跨门槛时,失足间仰面跌倒,再也没能站起来,并且,躺在床头,失去知觉,用现代医学形容:成了植物人。她不仅是持家有方的内当家,也是许多重大谋划的好军师呢。

这样,义成彻底垮了。病卧在床近半年,经中西名医会诊,精心调养,一年后,得以康复。然而,再无多的言语,显得孤僻而怪异,只以笔同厚德交谈。常坐在彩云床边絮叨不已,倾诉心中思念和悲痛。

这天,他看厚德写的字条,脸色骤然一变,一拍桌子,骂道:“岂有此理!这不孝之子,枉负我一片期望!”厚德又惊又喜,惊的是,父亲从没发这大脾气,喜的是,老人终于开口讲话。他嗫嚅着替弟弟解释:“厚生与她是在危难中相识的,我也见过这姑娘……”

“不行!终身大事,非同儿戏,得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他已同钟知府小姐订有婚约!”

义成对几个孩子,根据自己观察和他们天资已作出安排:厚德经商,厚生、厚华入仕,亦官亦商,这正是叶开泰药店的成功经验呢,至于姑娘嘛,早晚是人家的,许配给胡臬台公子了。不料,这孽障竟敢同青楼女子私订终身。

原来,这一年,王厚生赴京会试,恰逢李鸿章与日本签订屈辱卖国的“马关条约”。广东举人康有为十分愤慨,号召各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联名上万言书,要求“拒和、迁都、变法”,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公车上书”。住在“龙门客栈”的王厚生也参加了这次联合大请愿的政治运动。满清政府顽固派将请愿举人驱散后,又派密探逐一盯梢、追捕。

晚上,厚生在旅店记述白天经历,忽听楼下人声嚷嚷,探头一看,街上有十多兵丁押着两个书生模样的人朝自己下榻处赶来。见势不妙,忙从后窗跳下,仓皇而逃。夜幕中,厚生尽拣小胡同穿行,不想,绕去绕来,又走到大街道,赶紧退转回,踅到一堵墙后隐藏。听越来越近脚步声,好像兵士正朝这方向查来。情急间,他爬过院墙,躲在一座假山后面。四处打量,影影绰绰,发现这是人家花园,不远处一小亭翼然翘立,同时有古筝声从小亭传来。曲子弹得那等高妙,一时,竟令他忘记危险处境,侧耳倾听,知为《广陵散》,悲怆雄绝,猜测弹奏者必为风流倜傥士子。须臾,旋律变作《高山流水》,高古绝尘,使人辄心向往之。他十分疑惑,这僻巷深处,到底是什么人家?正思量着,古筝又弹起《西厢绝响》,比刚才两支曲子弹得更好,满含幽怨,凄凉哀婉,催人泪下……厚生知道,曲子原配有《西厢记》剧终的一首诗,听着,听着,陶醉了,忘乎所以,竟吟诵起其中四句:“杨柳尚牵当日恨,芙蓉犹带昔年妆。问红夜月人何处?共约西厢事已忘。”

这一张嘴,那边筝声骤然停下,并有人惊问:“谁?你是什么人?竟敢夜闯私宅!”随即喊开:“妈妈,妈妈,快看他是谁?”听声音是位小姑娘,显然,吓着她了。厚生慌忙上前悄声请求:“小姐,你莫怕,我不是坏人,不要喊叫,我是来京应试的士子啊!”

姑娘借月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问:“既是读书人,怎么这般冒昧?”

“小姐,皆因我们痛感国事日非,奸蠹当权,上书言事,反被缉捕。慌乱之中,跳墙躲避,误入花园。适才听小姐弹奏古曲,欣赏之余,忘情称赞。吓着你吧?我给你赔礼了。”说毕,深深一揖。姑娘瞧他温文尔雅,举止得体,放了心。

厚生担心她仍有疑虑,自报家门,告诉她,自己是汉正街义成商号二公子王厚生……姑娘听罢笑了:“原来是名门之后。久仰令堂陈小莲、令舅何忠义将军英名,不胜钦佩之至!”厚生因记着巧云妈妈为何家人所害仇恨,嗯嗯连声,含糊其词地答应着。

这当口,墙外有杂沓脚步声,并喊着:“挨户搜索!”让他顿然失色,姑娘安慰道:“公子不必怕,随我来!”说时,领厚生进了闺阁,要他借了梳妆台爬到顶棚暗楼藏身,而后,抹净台上脚印。不知为什么,这伙兵丁并未上门查问,度量再不会来了,姑娘要厚生支撑下楼。下来了,厚生自然又是作揖打拱谢谢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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