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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众人拾柴火焰高(1 / 2)

自看洋船,引得双亲先后夭亡,彩云怪上一切带“洋”字的东西,将哥哥嫂子送的什么洋布、洋袜子、洋怀表、洋香水统统丢到后湖里了。并且,常常同家骥、淑贤争论,指斥他俩入天主教是背叛祖宗,假洋鬼子。家骥夫妻可没闲心同妹子打口水仗,现在,他们请了人照管洋货店,自家成天同传教士郭修理四方奔波,忙忙碌碌,几乎脚不沾地。

这洋人是英国循道公会传教士,本名乔赛亚·考克斯,郭修理是中国名字。他1851年到达广州,传教九年回国,后获得差会批准到通商口岸布道,正是那年彩云看到的洋船从南京带他来武汉的。比他早一年到武汉的,有伦敦教会传教士杨格非,两人由家骥介绍住在金庭公店。一天,郭修理、杨格非请家骥领着同登龟山,两人指指点点划分了势力范围,汉口沿长江一带划给杨格非活动,沿汉水一带归郭修理布道。家骥夫妇是郭修理主持受的洗,自然为循道公会事儿跑前跑后,他先帮郭修理在大通巷买地设立教堂,“洋和尚”即以武圣庙为中心在周边开展传教活动。幸好潘永安留的家底厚,家骥两口子白忙不生财的活儿并无后顾之忧。第二年5月,英国循道公会派遣的医生史密斯,中国名字叫施维善,在汉正街金庭公店一间民房里,挂起普爱医院的牌子,为人免费施医施药,扩大教会影响。

一天,晋德裕票号掌柜乔少武找到潘家骥诉说他大儿子病魔缠身的苦恼,指望有永安祖传秘方治病。家骥听他讲孩子晚上出虚汗,低烧不退,有时还咯血,知是肺痨,说:“这病中医治来不大见效,如果请西医瞧瞧,应该比较快的!”乔少武的儿子二十出头,求遍南北名医,未能痊愈,他心急如焚,既然家骥这般指点,决定试试。不想,经施维善看视,乔少爷吃药打针仅半年时间,病情得到控制。乔掌柜十分高兴,逢人就夸西医,这下,施维善名声打响了。但是,王义成大不以为然,一则,像那个时代的许多中国人一样,对外国人和一切外国事物怀着强烈偏见,甚或有些古板保守;一则,他深爱彩云,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带了感情色彩。他认为,医病是治尾不治头,前面的医生将病治得快好了,后面的人拣现成的功劳不算本事!

这年三月三,乔少武在后湖白家楼茶肆大宴宾客。这是仿效古人“春禊”,三月首巳日到水边嬉游宴聚,消除不祥的风俗。既为联络街上来往客户,也为儿子祈福。

不知什么原因,后湖年复一年,已然日渐干涸,方圆几十里,平畴旷野,一望无垠。时值仲春,丛林扶疏,芳草萋萋,覆云在地,流霭接天,百鸟齐鸣,百花齐放。和风吹过阡陌,带来麦陇的气息,浪涛拍打菜畦,蒸腾时蔬的清香;酒楼茶肆,星罗棋布,百戏杂陈,锣鼓喧天。许多人带着孩子将各式各样风筝放飞蓝天……这是汉口最美好的季节,人们兴高采烈,呼朋引类,携侣挈眷,邀约出游,留连忘返,格外开心。

去后湖登高远眺,以大观音阁左近的白家楼为第一佳处,所谓“杨柳四围遮不住,看山都上白家楼”是也。那里临水有片宽大平台,周边以木槿编的篱笆围着,卵石甬道四通八达,中间建有东西两厢小楼,楼内带窗的长廊曲折有致,十分敞亮,随处有茶座供人休息品茗。楼外遍植杨柳,绿色树荫仿佛青翠帘幕遮住骄阳。另有条碧溪如玉带环绕平台,游人可由石板小桥倘佯湖滨,而濒临水波筑有堤坝拦住夏秋时节的洪水。拾级登楼,极目远眺,水天交接处几抹山峦于云蒸霞蔚中似海上蓬莱展现……令人顿感心旷神怡。

乔少武特意自备两种安徽名茶,绿茶是黄山毛峰,形如雀舌,身布白毫,油润光亮,绿中泛着微黄。冲泡之后,雾气结顶,幽香四溢,沁人心脾;红茶是祁门乌龙,色泽乌润,条索紧细,锋杪秀丽。汤色红艳透明,叶底鲜红明亮,高香氤氲。这让安徽籍的鲍玉波、巴树蕃十分高兴。巴树蕃为歙县人,盐商,久住汉正街,好交结朋友,慷慨大度,能急人之难,博览群书,颇富文采,当即吟出一联诗来:“好茶胜美酒,旷怀论古今!”乔少武讳莫如深地笑笑,心想,还有更大惊喜等着呢!

陆续而来的是,汉阳盐商李兴祥,热心公益事业的大善人。江苏丹徒盐商包云舫,性慷慨,很愿帮助人,在汉阳东门外有“水阁风亭,芰荷香溢,颇占纳凉之趣”的别墅,生活很有情调。以“一言堂”闻名遐迩的谦祥益绸布店老板山东人孟继富,“打开院落门,风吹满街香”的大庆有槽坊老板汉口人金莲峰,陕西药商雷塬胜和他黄孝咸宁的同行,江西茶商叶正茂,另有罗天源帽店,何云锦鞋铺,洪太和丝线店,牛同兴剪子铺,叶开泰药店,汪玉霞茶庄,几乎汉正街所有品牌商号老板全到齐了。倒数第二的是叶安生和王义成郎舅及宝庆会馆会长何元仑,潘家骥虽非著名商贾,因介绍施维善医治儿子肺痨有恩,乔少武特地请来以表谢忱。最后来的是沈耀先,愁眉不展,显然又在家里呕过气。

事情是这样的,芳芳本来对沈耀用盐抵嫖债憋着气,及至后来,又为蔡松林查获拿走,平白无故遭受一顿惊吓,心里更加恼火。趁沈耀先又寻到龙家巷,逼他写张欠条,是为借银二十两。沈耀先按捺不住欲火中烧,猴急间,按婊子口述立下字据。心想,以后再搞到货相抵不就结了?岂知,这回芳芳一定要现钱,瞧姓沈的不兑现,拿上字据找到沈家叫沈太太代夫还债。

沈太太长得胖墩墩,人很老实,不善言词。听明芳芳来意,完全不相信。

“我家开这大铺面,沈耀先怎么差二十两银子,还要找你借钱?”

“我的太太,我没说他借钱,是你家男人赊了我的东西欠账啊!”

“你卖什么东西,我家能缺什么?!”

“我卖油酥饼子夹烧麦。起先我真以为你家什么都不缺,看看你这身膘,明白了!”

芳芳的亵语让仆人老妈子忍不住笑了。沈太太这才明白,丈夫在外欠了风流债,婊子闹上门了,又当着仆妇奚落自己,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等沈耀先回家,同他哭闹一场,想了一夜,决定到汉中路天宝庵削发为尼。

古往今来的商家大都迷信,汉正街虽弹丸之地,据不完全统计有寺庙观庵148处之多,其中庵堂54座,占三分之一强,还没算上观音阁一类男女咸宜的宗教场所。据透露,有些道姑观、尼姑庵并非佛门圣地,藏有暗娼,阴招嫖客,为人讥之:“木槌插磬寻常事,不许生人许熟人”,意即,当婊子的尼姑、道婆在人前假装正经,对常来嫖客并不忌讳。当然,天宝庵不是这种腌所在,庵里主持是位逃婚出家的大家闺秀,沈太太、彩云和许多太太小姐常来进香、听善书。主持摸透汉正街有钱人家内眷脾性,只要怄上气,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每每跑来庵里,声称看破红尘,要出家当尼姑。听女人哭诉够了,温言款语劝慰:“沈太太,我看沈老板不是那种人,只怕她找错了人……”

“他写的字烧成灰我也认识,字据捏在人家手里还错得了?想当初,他给我家做跑街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我爹看中他节俭,招为女婿。今天竟敢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阎王给他根尾巴,安错了,安在前面了!”

沈太太刻毒又形象的咒骂,差点让主持笑了,她忍几忍,又劝开:“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男人嘛,属猫的……哪能同他们一般见识,为那些龌龊事看破红尘?”

“是猫也只能算只病猫!”大约觉得自己形容贴切,沈太太说毕笑了,主持松口气,正要顺势开导,沈太太又说:“不行!我越想越烦,他要去临湖望月楼,我还好想点,到龙家巷那里,又破又脏,怎么睡下去的啊!”主持担心她讲出更加亵渎佛堂圣殿的话来,扭转话题说:“这样,沈太太,你先在庵里住两天,静静心,如果真想出家,我给你剃度……”

第二天,恰巧叶安生的太太来进香,沈太太自然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投诉一番,叶太太很是同情,随后也诉说起丈夫:“你算好的啊,沈老板找的还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我们家呀,成天想着‘蚱蜢精’!”蝈蝈发家的传说,汉正街妇孺皆知,已很有趣,现在叶太太把蝈蝈降为等而下之的蚱蜢更笑人了,沈太太忧郁地一笑,有了些许慰藉,当主持和叶太太劝她回家算了,虽说仍犟着,口气松动:“他不打轿子来接我,肯定削发为尼!”

主持点点头,十分支持:“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到店里传话去!”说毕,脚步轻快地去了汉正街。她这尼庵平时以宗教典故,礼佛法事为小姐太太寄托闲情,开心解闷;有人怄气时,则成了倾听哭诉、调整情绪的避难所,其作用颇类现代心理诊所,回报就是香火钱。

最终的结局自然是沈耀先叫上轿子,赔小心,听责怪,接回堂客完事。一路上,沈耀先猜疑是彩云从中挑拨,沈太太说,人家彩云最近根本没去天宝庵,她押货去了襄阳。他还不信,讥讽她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气得沈太太差点又要回尼姑庵,是男人服软才让轿子抬回汉正街。这天后湖聚会,他之所以迟到,正是接太太耽搁了时间。老远,沈耀先见回廊上高朋满座,济济一堂,高谈阔论,笑语喧天,没谁注意自己到来,十分不悦,当主人的乔少武迎上前,笑着高声招呼:“沈老板,今天是个好日子呀,怎么愁眉不展?”

“唉,生意越来越不顺!”

“咋的不顺?你那拆货品类比俺绸布多好几十倍呀!”

“孟老板,你瞧瞧吧,在座的有多少本地人?生意被你们外地人抢完了啊!数数吧,安徽的,江西的,江苏的,河南的,陕西的,浙江的,四川的,数不清,还包括你这山东人和山西的乔掌柜!”在座的都了解他心胸狭隘,嘴巴尖刻,但笑不语。

“沈老板,你这是一撑篙打倒一船人哪!”李兴祥的话既嗔怪又化解。李兴祥虽只二十来岁,话也说得直,沈耀先倒不敢马虎。

李兴祥是“李兴祥盐号”第四代掌柜,汉阳大智坊人,在现今大智派出所辖区,就是地道汉口人。曾祖父、祖父及父亲李本忠,往来川鄂经商。一年,曾祖父在秭归城下泄滩翻船淹死,祖父虽幸免于难,祖母突然听到恶耗,以为丈夫也完了,上吊殉情。李本忠继承家业后,痛定思痛,立志整治长江三峡航道,从1805年至1836年,32年间费银40万两整治险滩36处,终于使武汉到四川的凶险航道变通途。道光皇帝颁“乐善好施”扁额,赐四品章服,下旨夔州府建坊嘉奖。李兴祥也颇有父亲遗风,为商埠公益事业屡屡捐助……连皇上也表扬过的大好人,沈耀先当然敬重,讪讪地说:“李老板,我要像你那般富可敌国,自然没有这多牢骚!”包云舫笑道:“钱不在多,在于你自己怎么想!”沈耀先瞧这外省大肥佬开腔,恰好证明自己刚发表的观点,考虑他愿意帮助人,人缘好。自家有年资金周转不灵,亏他赊给半船茶叶解了燃眉之急,不便抢白,说:“包老板虽说是外地人,靠汉正街发了财,肯援手解人急难,我敬佩!”金莲峰感觉这话太势利,摇摇头说:“不借钱就不算帮助人?这话未免片面了啊!譬如,谈到山西人对我槽坊的帮助,除了乔掌柜的票号时时贷款支持经营,还有更重要一点,杏花村汾酒给我很大启示,我才酿造出具有汉味的‘汉汾’,这算不算帮助呢?”金莲峰的辩驳让沈耀先瞠目结舌,大伙笑了。

乔少武今天作东,但也是外地人,他的话得面面俱到,才不会扫客人的兴,说:“金老板谦虚了!我们外地来的人不少事确实沾光,譬如,汉阳邬光德、邬明适父子两代也像李老板李兴祥父子,乐善好施。雍正、乾隆两朝,邬家筑长堤,设义渡,建石桥,置义冢,施衣煮粥拯救灾民,在汉正街买民房修通大火路、大兴路作‘火路’,真是积德行善呀,还有,去年,胡兆春同郡守钟谦均大人,县令孙福海大人,倡议建筑了汉口城,不仅防卫匪盗,也挡住夏秋洪涝呢!”李兴祥接腔道:“乔掌柜,钟郡守、孙县令一声号召,所有外地客商不是也积极响应捐款么?我反感划分什么外地、本地!”

潘家骥虽为人目作“洋派”,毕竟系黉学出身,好卖弄学问,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其实,认真说来,我们都是外地人。汉口初亦芦洲耳。明洪武年间,未有人住,至天顺间,始有民人张天爵等祖父在此筑基盖屋。嘉靖四年丈量,上岸有张天爵等六百三十户,下岸有徐文高等六百五十户,李勤等七十三户,丁泰等二十户,王彦、李士英二十一户,这是来得最早的人,也非本地人。汉口能够繁荣,是有汉水可以通商的原因!”

这番话,让所有人鼓起掌来。见大伙很欣赏,这位秀才索性展开来,大发议论,说,

武汉三镇,虽因水陆要冲之地利,商业繁荣昌盛,军事上自然也被看作战略要地,战火连绵,少有宁日。汉正街自明成化年间浮出水面,崭露头角,屡遭兵燹,受尽破坏。随手摭拾,可见一二:

《元史》至元十一年,伯颜伐宋……乃自汉口开坝……

元至正十一年,镇守武昌的威顺王之子帖木儿为徐寿辉丞相倪文俊所执……另二子与文俊战于汉川,接待努、佛家努皆遇害,报恩努自杀……

明正德四年,河北流贼赵风子飙至武汉……

正德辛未,河北文安人刘六、刘七与齐彦名等造反,转战南下进入湖北……

明末,张献忠寇掠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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