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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妮在门口圣母像前的蜡烛台前,往黑色铸铁的小铁盒里丢了一个美金,拿了两支白色的细蜡,这两支蜡烛,一支给婶婆,一支给维尼叔叔。她就着别人的烛火,将蜡烛点亮了,擎在手里。按照中国人烧香的习惯,简妮觉得,自己也应该在将蜡烛插上烛台之前,先在心里说点什么。
“谢谢你对我的所有帮助,爱丽丝。”这是给婶婆的,“我就要回上海做生意去了,我是为美国公司工作,作为美国雇员回去的。就象我们公司的其他美国人一样。你为我付了学费的国际市场营销学,我要在上海做真正的casestudy。你的礼物没白送。在我每一个成功的时候,都会想到你的。”
“愿你能够安息在美国的土地下面。尘归尘,土归土,现在,你回到了心目中的家园,应该可以安息了,维尼叔叔。”这是给维尼叔叔的,“我要回上海去为美国人工作了,我一定会让自己得到美国人赞许的。我一定会争气的。”
两朵金色的火苗在蜡烛上跳跃着,忽闪着,然后安静下来,静静的,长长的舔着教堂里的昏暗。
墓园里到处爬满常春藤,鸟站在高大的橡树里“呖呖”地叫着,这是个安详的墓地。远远的,就看到阳光最明亮的地方,有一块白色的墓碑在闪光,那就是爱丽丝的。简妮将自己的花放在婶婆墓上,她知道红色康乃馨配鲜绿色的缎带是好看的,但没想到将它们放在婶婆白色的,云石在里面微微闪光的大理石上,在阳光里会漂亮得夺目。
婶婆坟上的土还没来得及长满常春藤。简妮找到一把松土的小铲子,挖了一个小坑,将维尼叔叔的画像放下去,维尼叔叔的脸隔着塑料纸与她相对,他看上去并不那么象维尼叔叔,而更象普希金,维尼叔叔给自己加了长长的鬓角,他的衣领也不是中山装,甚至不是西装,而是少年维特式的高领子外套。简妮觉得这张像并不象维尼叔叔,她想了想,却也不能记起维尼叔叔真实的模样,只想起了他脸上总是悻悻然的神态,他说话的时候,头在肩膀上一犟一犟的,不快,不甘,不屑。简妮轻轻把土块退下去,埋住维尼叔叔的脸。她将那个小坑重新埋严实了,再压平,将旁边的常春藤枝条拉过来,种在土里,盖住维尼叔叔的小冢。她希望常春藤在这个夏天就将这片土地完全覆盖住,使婶婆和维尼叔叔融为一体。
“他是谁?”ray问。
“我的叔叔。他也去世了,我让婶婆照顾他。”简妮说,“我不该再把他带回上海。”
“为什么?”ray问。
“我想,我家的墓地将来在这里,不在上海。”简妮说。
第十章买办王(1)
简妮又回到虹桥国际机场的出入境大厅。这时,她惊奇地发现,原来这里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它更象美国的一个长途汽车候车室。当初离开上海,妈妈和爷爷来送自己,他们一直在被大玻璃隔开的大厅外面望着她,生怕她会有什么节外生枝。她紧握护照,里面夹着飞机票,登机牌和出境卡,背包里有酱油和榨菜,还有苏州话梅,简妮不喜欢这种酸的东西,爸爸喜欢。护照检查的柜台就在前面,简妮记得自己看到那穿草绿色军服的边防军的脸,内心莫名但强烈的紧张,她怕自己的护照会出问题,类似在前进夜校听到的那些倒霉的传言,
谁的出境卡不对,谁的护照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个印,谁的照片看上去不象本人。甚至,她怕公安局突然有了新规定,类似象她这样家庭背景的人不放出国。种种可怕的想象涌上心头,她向玻璃外面的爷爷和妈妈望去。他们向她挥手,示意她赶快去边防检查。简妮能看出他们脸上被努力掩饰的紧张,和勉强维持的镇定,还有类似生离死别般的悲伤。那真象电影里犹太人在德国人眼皮底下的逃亡,妈妈衣服的前襟被泪水打湿了一片,爷爷脸上罩着奇怪的微笑。到美国以后,简妮看了不少描写二战时代犹太人遭遇的电影,如今,她将爷爷脸上那种类似微笑的表情,与电影里犹太人脸上的表情混淆在一起了。留在简妮印象里的大厅,充满了神秘而又冷酷的光亮,类似监狱。那里与外面的世界无声地隔离开,又象一条飞船。当从前的情形又栩栩如生地回到简妮心里,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淡忘过从前被禁闭的恐惧。简妮从胸前的小袋袋里抽出自己的护照,签证页上有挪顿公司给办的新签证,是工作签证,一年内,可多次进出美国。这是千真万确的保证,万一有什么情况,她简妮可以马上就买飞机票回美国,不再需要到上海领事馆申请新签证。
前面就是中国边防,在白色日光灯下,她看到高高柜台内的中国边防官,他们还是穿着原来那样的绿军服,他们没有表情的脸散发着铁窗般的压力。远远的,能听到他们在护照上敲入境章的声音,“咚”的一声,“咚”的一声,让简妮听得心惊。然后,远远的,看到那个人从白色的柜台上拾起他的护照,走进闸口。闸口的那一面,就是中国了。她看着那个拖着个美国箱子,握着护照匆匆走进另一个空旷大厅的人,就象看着一个人不得不走进监狱的大门。那边就是中国国境,要是护照和签证出现任何问题,或者中国政府的政策有任何改变,过了这道门,就是进了万劫不复的关口,朗尼叔叔的脸浮现在简妮眼前,爷爷的脸也出现了,然后,是吐鲁番那黄土飞扬的月台,发臭的深绿色火车在那里喷吐着黑烟。简妮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往事,全都回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