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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1 / 2)

他要了一小瓶德国啤酒,酒保端了一小碟咸花生过来当小食。他在摇曳的烛光里望见那酒保仿佛是个亚洲人,也是个中年男人。他把短短的头发向上胶了起来,象短促的火焰。他一定练过身体,肩膀和手臂的线条完美无缺。他向哈尼亲热地笑了笑。哈尼对一切精致东西的刺激仍旧敏感,他仍旧喜欢看到好看的景象,他的眼光追随着那个用了香水的精致的酒保,看他象水草里的大尾巴金鱼那样摆动着亚洲人长长的腰身,在烛光迷离的店堂招呼客人,在店堂的暗处养着大把的白色百合花,它们很妖娆。酒保象是沙龙殷勤的主人,他身上那种亚洲人华美而颓废的魅力,迷住了哈尼。对带着点虚荣的美的渴望从他的心里渐渐蠕动着苏醒过来,哈尼的眼睛追随着那个酒保。哈尼突然想,自己想在这里工作,大概心里也希望自己能变成这样的人吧,他想,在自己的本性里,自己可以比这个人更妖的吧。

哈尼看到乐队里有个人在玩沙锤。他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当年的黑灯舞会里,也有一个自己组织的小乐队,乐队里面也有一个人专司沙锤。当时,带着警察来冲舞会的,是居委会主任,是个小业主的太太,眉毛细得象一条虾须,一脸的旧相,但满嘴都是革命口号。警察冲进屋以后,她负责在走廊里堵住大门,防止有人乘乱逃脱。结果,所有去跳舞的人都被堵在了屋子里。她告诉他们两条路走,一条是被强迫去劳动教养,到江苏的大丰农场,另一条,是自己报名到新疆农场当农工,有大红花戴,算革命青年。

命运从此就改变了。

回想起来,哈尼觉得自己当时也真的不想再留在上海了,那黑灯舞会里面的被抛弃感,无所事事的空虚感,蹩脚货的屈辱感,它们是和虾须眉毛的居委会主任一样有力的理由,推动哈尼去新疆,无论如何,他的生命可以动起来了,那时候,他才二十岁。他也能得到一朵大红花,那是王家的唯一一朵由政府发给的大红花,用红色的皱纸和一根细铅丝做成的。这点要强的想法,他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他为自己曾经有那样的想法感到羞耻。

哈尼将眼睛掉开去,他不想看到那个沙锤,今天晚上,他需要的是享受,他有资格好好享受。他象其他男人那样喝了口啤酒,其实他不怎么喜欢喝啤酒,因为它还是有点苦,他不喜欢那点留在嘴里的苦意,他还是喜欢老式的山东红葡萄酒,甜甜的,粘呼呼的。他有点后悔为便宜而叫了啤酒,省钱成了他的本能,超过了他的心意,他想,当时,他真的应该好好叫一杯红酒喝的。

打断哈尼思绪的,是歌声。他听到了熟悉的歌声,真正的classical的。

i'dlovetogetyouonasloa;

alltomyselfalone;

thereisnoversetothesong;

causeidon'twanttottoolong。

哈尼侧着头,把手罩在耳朵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rollins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在上海的时候他听过,他并不喜欢这个曲调,更喜欢《你的眼睛里起了迷雾》,《星尘》。但他还是记得它,有时上海的电台里能听到,听说是世界大战时美军电台留下的唱片,他最喜欢的是《莉莉。玛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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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youandkeepyouinmyarmsevermore;

leaveallyourlovesweepingonthefarabsp;在格林威治村的小酒馆里听到rollins的歌,哈尼第一次从里面听出了爵士里面那如烟而逝的情调,那是黑奴们的感情,那么软弱,那么无助,那么伤怀,那么无奈,那么纠缠,那么苦。在他看来,在上海无所事事的那些日子里,他的感情也是一样的。

哈尼看了看四周,还有几个象他一样沉默的单身男人,默默地听着。那些男人,大多穿着精致,表情撩人,将他们修长白皙的手指静静交叠在圆桌上。他们让哈尼想起朗生打火机的上乘质地。哈尼将自己的棒球帽握在手心里,放到小圆桌下。这是个为男人开的酒馆,哈尼坐在里面,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香水气味和烟草气味,小号和撒克斯管,钢琴和架子鼓,都在炫技,象这里虽然沉默,但可以看出内心洋洋得意的男人们,他们的骄傲,还有挑剔。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独自听爵士乐时的舒服和尊严,男人们的口味是尊贵的,当他有独处的要求时,他们看上去象一头悠然自得的狮子,皮毛金灿灿的,不可一世。即使是这样动人的歌声,对他们来说,也象微风吹过厚厚的皮毛,只是舒服吧。他看到他们手里大多数是威士忌,或者是葡萄酒。他突然想,要是司机不敏捷的话,也许会撞死自己吧,或者司机太专业了,在自己面前及时刹了车。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9)

象金鱼一样撩人地摇摆着的酒保轻轻路过哈尼的身旁,他的托盘上放着一瓶漂亮的红酒,还有两个亮晶晶的高脚酒杯。看到哈尼默默盯着他看,酒保向他微笑了一下,轻柔地问:“想要什么吗,先生?”

“想要一杯这样的红酒。”哈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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