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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1 / 2)

时候,不可以按照你身体里那个还在上海时间的生物钟去睡觉,一定要按照美国时间作息,这样才能将那个身体里面的生物钟调整过来,适应美国。范妮做得很努力,拼命地在熟睡和晕旋中挣扎着四处走动。

婶婆住的是一个干净的老公寓。范妮一推门进去,里面一股热气带着咖啡气味扑来,还有加了芳香剂的清洗液的味道。美国室内的暖气,高到许多人都只穿汗衫。范妮在电梯里打了一个大大的恶心,她闻到自己胃里存着的红烧火鸡味道。寡淡的火鸡肉衬托出了中国酱油烧焦木头般的难闻气味。

婶婆正候在电梯口等着范妮。她是个小个子的老太太,她眉毛细得已经看不见了,用眉笔高高地挑上去,再弯弯地顺下来,贤淑又有风情。楼道里有点暗,范妮头昏眼花,可她还是用力看着婶婆,看到她嘴唇上的大红唇膏,范妮想起《良友》画报里的女人。“alice年轻的时候也能算得上是个美人。”叔公对范妮说过,“她教养好,又很摩登,一口好英文。”她身上穿着一件塔夫绸的长袍,象是从四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里走下来的人一样。

“我懊悔没有关照你,可以从广场拐过来就看见的那个playground的门进来,那里最好找。”婶婆的嗓音很柔和,但是也很硬朗。她直直地站在那里,看不出曾经摔坏了股骨,不得不有九十天躺在床上,让骨头自己康复的经历,许多老人因为摔断骨头而失去活力,迅速死亡,但婶婆不但康复了,而且还保留着让范妮惊奇的女人的讲究和漂亮。接近婶婆的时候,范妮甚至闻到了婶婆身上淡淡的清香。

婶婆将范妮让进门来。她走得很慢,范妮伸手去扶她,她愿意表现出自己这个小辈可以照顾她的乖巧。但是婶婆挡开她的手,说:“我自己能走。”

范妮赶快收回手。

范妮告诉婶婆,美国海关将爷爷送给婶婆的浙江笋干翻出来充公的事情。婶婆将自己的眉毛挑得高高的,说:“他们就是专挑一看就是新到美国的人翻东西。”

婶婆点给范妮看她客厅里养着的绿色藤蔓。靠着窗台的那堵墙上,吊着一些透明的塑料绳子,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那些室内的藤蔓原来是到马来西亚旅行,偷偷带回纽约的。“就放在我的coat里面,”她得意地说,那马来西亚的藤蔓,如今已经养了十多年了。

“我很抱歉,没有能把笋干带给你。”范妮再三表示抱歉,她小心地引导婶婆说上海话,她想,那么多年,她生活在美国,说英文,大概乡音会让她变得有点多愁善感,像那种抱着亲人痛哭流涕的老华侨那样。“你想上海吧。”

“不,不是真的想。”婶婆否认说,“就是想,也是想我年轻时代的那个上海,而不是现在的上海,我的上海已经消失了。现在上海对我来说,是一个比纽约还要陌生的地方。”婶婆随着范妮,说起上海话来。就象叔公说的那样,与爷爷说的口音有所不同。她的口音里面有一些“er”。但是,婶婆很快就又转回英文,婶婆说英文时的声音和说上海话的时候不一样,突然声音就低了下去,不象她说上海话时那么妩媚。好象她说英文比说上海话要更自在和自如,也更庄重。她呈现出和《良友》画报上的柔和的上海老式女人不同的硬朗。范妮的心里有点失望,也有点羡慕。

婶婆家的客厅里放满了中国古老的家具,鸡翅木椅子背上嵌着兽骨拼成的梅花,大青花瓶子里插着枯了的红玫瑰,在走廊上挂着山水的画轴。范妮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看到过的东西。很小的时候,在弄堂里,上幼儿园回来,家家的大门都敞开着,从里面搬出东西来烧和砸,每家的屋子里,都搬出来那么多东西,象山一样堆着,被抄家的房子前,还有大堆的红木家具堆着,等待大卡车来搬走。那些东西,就象婶婆格林威治村的家,好看得有一点闷人。范妮以为婶婆的家会像茜茜公主的宫殿,是巴洛克式的但没有想到会是一个有红木家具的客厅。范妮其实从来看到过用中国的老式家具布置出来的客厅,在走进纽约的婶婆的客厅以前。

爷爷早在郎尼叔叔出事以后,就将家里的整套红木家具送到旧货店里去卖了,将奶奶的钢琴送给了街道办的幼儿园。那钢琴是奶奶的陪嫁,是一个从奥地利来上海的犹太制琴匠用手工做的,琴的共鸣箱底,还有他的签名。还是维尼叔叔后来带范妮到那家街道幼儿园去,指给她自己家的琴。幼儿园的老师们都知道这件事,看到他们来了,都主动带他们到放着钢琴的屋子里去,好象同情他们对钢琴的感情。钢琴盖上,被人放过热茶杯,有点烫坏了,老师用胖胖的手指抚摩着那个印记,很抱歉的样子。爷爷甚至把家里的一楼主动送给国家,由房产局作为国家拥有的房屋,分配给了一户教师住。在范妮的记忆里,家里从来都是漆了棕色油漆的普通家具,大衣橱的镜子也和别人家一样是变形的,因为质量低劣。然而,当弄堂里抄家声响成一片时,她家是弄堂里最干净,也是最安静的人家,即使是楼下的教师家,也有学校的红卫兵来抄过家。那时候,家里人提心吊胆,怕也被人抄家,爷爷逼着维尼叔叔将他存着的唱片统统送走,连英文词典也送走。但是,家里却一次也没有被人来抄过。说到底,爷爷是个埋头画图纸的老助理工程师,从来没被走资派重用过,平时就像块铺在路上的石子一样与世无争。过后,维尼叔叔一直心疼被那些烧掉,扔掉的东西,维尼叔叔认定它们再也找不回来,也再买不到了,就象那个旧社会一样。但爷爷从来不置一词。

“我欢喜在客厅里用中国家具。在纽约把它们找齐了,真的不容易。但是,你知道,我除了爱旅行以外的爱好是什么?就是去找老式的中国家具。我喜欢它们的情调。”婶婆对范妮说,“将它们换一种摩登的风格摆放起来,最让人舒服。这是我从维也纳的青春艺术风格里面学来的。你晓得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做什么?我常常在家里自己把家具摆来摆去,就我一个人,像苦力一样工作。但我最享受摆出一个新风格的乐趣。”

范妮一点也没有想到,婶婆是这样的人。

沙发前的嵌骨茶几上,已经放好了几个细瓷的小碟子,里面放着黄油曲奇,切成四小块的糖纳子,黑色的巧克力饼干,牛奶壶,糖缸,还有两套茶杯。这是专门为范妮准备的。“makeyourselffortable。”婶婆吩咐说。

婶婆家的沙发到底老了,一坐下去,就软软地往下陷,象在梦里从楼上堕下的感觉一样。范妮努力维持着端正的背脊,不把自己的头靠到软垫上去。她也要自己和婶婆的风度相衬。

婶婆打量着范妮,突然微微笑了:“你的嘴让我想起甄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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