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牢房变得黑暗起来,很快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以至于连对方的面孔也在黑暗中消失了……不,佟士杰继续看着对方——用他的心继续看着对方。那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啊,红色的斑点一个连着一个,有的在曾经的轻轻揉搓中已经把皮肤弄破,浓水在不知不觉中往外流,宛如无数的细菌聚集成洁荡的队列在无情地吞噬着那些看似还是完好的皮肤。静谧中,人的知觉似乎能够听到被蚕食的声音,恐怖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他无法驱逐那些正在极度痛苦中战友中、血液里那些一刻不停地默默中快速繁殖的无情的细菌,更无法阴拦那些在战友的驱体里行进中细菌留下的摧残生命所带来的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们会和我一样,忍受不了多久了。病菌在拖着这些人正往生命的终点运动,死亡两个字已经在黑暗中狂笑着飘来飘去。”
不,它们不是在飘,死亡正在和病菌一起拽着这些无辜的人往坟墓里飞跑,天似乎就要塌下来,地仿佛快要陷下去,黑暗呈现给人的只有恐怖与可怕。但是,在这些人的内心,在他们的眼睛里,依然闪动着希望的光彩。
“黑暗、痛苦,死亡即将在我的思维里消失,可是现在,我却看到了一幅非常美丽的画面:巍峨的山峰,潺潺的流水、金色的大地、飘动着鸟鸟饮烟的村庄,机器轰鸣的工厂,欢声笑语的学校,开满鲜花的花园,还有天空灿烂的太阳,人们慷慨地用全部的爱描绘着新的生活,鸟儿在翠绿的林间,在广阔的天空自由地翱翔,蝴蝶振动着翅膀在花众中飞来飞去,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戏耍。大地上不在有战争,灾难,痛苦与可怕,人们在充分享有尊严、自由的环境里创造出更多,更美的画卷。”
黑暗中的对话,痛苦中的憧憬,带给他们的是一种人生意义上最大的快乐。假如他们懦弱,假如他们面对死亡产生恐惧,那么,他们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就会把他们的灵魂击得粉碎。如果他们畏惧死神,他们崇尚的信念就会在恶魔的罪恶中毁灭。
漫漫长夜中,他们就在黑暗中用心灵去感受对方的无怨无悔,互相传递着真挚,力量和希望。
黄若伟说:“我想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会比这里更黑暗。”
佟士杰平静地接过黄若伟的话说:“黑暗终究会过去的,因为我们大家心里都装着光明。”
“是这样的”黄若伟很坦然地说:“以前我从没害怕过黑暗,现在也是这样。我不怕,一点儿也不害怕。”
“你已经准备好了,是吗?”
“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驱逐日冠,这是一种责任和义务,我知道祖国需要我,所以这黑暗对我并不可怕,因为我选择的是抗争。”
黑暗里,老鼠斗架的叫声被风清晰地送来,秦增敏的于咳声一声接一声,似打空鼓似地震颤着每一个人的心,叫人心焦、心痛和不安。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没有营养的饮食,没有药物的及时治疗,更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这使得秦增敏的病情日益严重。
又是一天的艰苦劳作,秦增敏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活着被同伴架了回来。晚饭他一口也没咽下,趔趄着回到他的位置躺下去,腰酸背痛,胸闷气短,他费力地用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想起自己悲惨的一生,感到这世界分外的凄凉。
华龙蹲在秦增敏的身边,一边为他头上敷上温毛巾,一边劝说着让他想开点儿:“不管怎么说你也该吃一点儿,来,吃下去。”华龙从怀里模出一个偷偷拿回来的霉面窝头递过去。
工棚里没有光亮,只有黑暗,仿佛地狱的恐怖被这黑暗送来,使人不寒而栗。
黑暗中,秦增敏喘息着用手轻轻推开华龙的手,无力地说:“我真的咽不下,休息一下这病也许能好。”他这么说当然是实情,疾病和过度的劳累已经把他折磨的四魂离体,五魂出窃了,只剩一丝气息,这床铺虽没有绵绸玉缎,这工棚虽没有灯光,躺在这干草上仍然感到舒坦极了,甚至他想永远躺在这里,乃至死去也不愿再去遭受无尽无休的驱赶、辱骂和欺凌,宁感让这凄苦的生命随着被剥夺的尊严、自由一起离开这世界、也不愿看到日本士兵在中国的大地上耀武杨威。
华龙明白再劝也没有用,把霉面窝头放在秦增的手边说:“我把干粮放在这儿了,想吃自已拿。”说着就躺在史长顺的身边。
秦增敏的心情一直处在低潮之中,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命会这么苦,为什么会当亡国奴,为什么野兽般的日本人会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这段时间,他常常在黑暗中被恶梦惊醒,不是被累死就是病死,不是被活埋就是被杀头,总之所有的梦都离不开死。秦增敏心里明白,也许自己真的要死了,梦在提醒他做好准备去奔赴那个黑暗的地狱之约。光明不在,被剥夺的尊严和自由在有生之年永远也夺不回来了,难道在死亡之前还要再经历一番苦难和摧残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沧然泪下,为这世道的不公而悲泣。
躺在一边的华龙受到了感染,擦擦眼角流下的泪水,装出笑脸,安慰地说:“别这样,这样对身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