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顾一周,将寺内的所有景色都收入眼底,黎戍仍是聒噪,遗憾骂道:“法华寺的老和尚们也真是够抠门儿的,不能因为香客少了,连结缘豆也不肯再施舍了,那爷来这里有什么趣儿?”
其实法华寺之所以破败,自北郡府叛乱后始终未得修葺,还有一层缘由,只是普通百姓不知罢了。法华寺内的玄明大师以出家人的身份暗藏盛京城中,在北郡府叛乱当日助晋阳王世子韩晔等人叛逃,此等罪责,足够法华寺遭封。
拜过菩提树,司徒赫直起身子,目光却望向远处药师塔的方向。
黎戍知晓他在想什么,上前勾住他的肩膀道:“别看了,她不在那儿,她在天上呢。看着咱们。”
黎戍连婧小白的名字也不敢提,怎么敢说呢,婧小白在那片废墟里,被烧成了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始终冰火两重天地煎熬着。
“没准啊,瞧见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她不开心了,让你绊一跤,跌个狗吃屎。”黎戍哈哈大笑,“反正我觉得这是她做得出来的,我这两月平白无故跌倒好几回了,定是她瞧我不顺眼,故意给我使绊子呢。”
司徒赫终于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睨着黎戍:“不知那条黑蛇怎么样了,我们去找找?”
黎戍吓得抖了抖,一股冷气往头顶钻,一把推开司徒赫,叫道:“司徒赫,别作妖,爷可不想见那条黑蛇!”
“哈哈哈,不找了。”司徒赫轻轻笑了笑,笑容未达眼底,“找到也不好玩了,这游戏本也只有婧小白喜欢。其实挺想问问她的,即便去了天上,好歹托个梦给我,没有良心。”
“可不是没良心吗?她从小就没良心,欺负了人自己不记得,第二天照旧嘻嘻哈哈。缺心眼儿的人活得反而自在些,哪像你,惦记这个惦记那个的,还是绝情点儿好。”黎戍摇着扇子叹息道。
“再生气再伤心,好歹给我个信儿,是不是连我也不信了,撇的干干净净的。”司徒赫望着菩提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生气?撇什么?”黎戍没听明白。
也许是三年已过,倒不似第一年第二年似的提也不能提,一碰心口上就血肉模糊,司徒赫避重就轻地笑道:“没什么。?现在回想,病秧子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不死,兴许婧小白也还在吧?”
什么都原谅,什么都接受,只要她活着,成亲生子怎样都好,能看到,能抓住,他便知足。
一退再退,设想无数可能,司徒赫最后也只能苦笑道:“太快了,这日子,第三个年头了。我们一日老似一日,婧小白……不会再长大了。”
“是啊,她走的时候刚过十七岁生辰,真占便宜,永远十七岁了,看着我们老。”黎戍叹息道。
黎狸在一旁握紧了胸前的长命锁,始终低垂着眉眼没说话。
她今天没穿红衣,但她梳了一个婧公主曾梳过的发髻。忘了自己原是什么模样,仍希望自己更像“她”。
但是啊,她怎么可能更像婧公主?
她已经十八岁,而婧公主不会再长大,她无从模仿婧公主的十八岁、十九岁和以后漫长无边的岁月。那红衣将军的目光,越来越不可能在她的身上停留了。
红衣将军尚有社稷抱负、家国大任,她只是个耽于情爱的小女子,不得所爱之人,要长命何用?
……
转眼五月,日头一日比一日毒起来。
登基以来第一个端阳节,百里御仍遵循旧例在宫中设家宴。
彼时,景元帝的后妃都已移居别宫,独三公主百里柔的生母季淑妃因在景元帝弥留之际陪伴左右,百里御登基后尊其为太后,掌管六宫事务。此次端阳家宴便由季太后一手操办。
却不知为何,今夜的气氛有些凝重。
新帝继位,第一要防的便是兄弟之祸,因而新帝的几位兄长皆惴惴不安忐忑赴宴。
百里御坐在原来景元帝的位置,因尚未成年,不曾立后,也不曾纳妃,近旁坐的只有季太后。
与去年相比,此次家宴更显清冷,司徒赫也以不合礼法为由不再出席皇室端阳家宴。
百里御扫视了一圈沉默的众人,先举杯开口道:“太后,众位皇兄皇嫂,这是朕登基以来第一个端阳家宴,父皇母后皆已入陵寝安歇,朝中也无大事。借此良辰美景,与诸位一聚,愿我百里皇族千秋万代,复兴昌隆。”
“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跟着举杯,齐声贺道。
百里御饮下杯中酒,听着耳边那全无杂音的恭贺,似笑非笑,不明喜怒:“原以为只上朝时才会听见这种声音,原来家宴也是一样。”
万岁万岁万万岁,这里只有万岁,没有兄弟姐妹,正如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其余的繁星都是陪衬,无法与日争辉。
当皇帝,原来这般有意思。
有意思啊。
众人纷纷噤声,词穷却不知该说什么,百里御觉得无趣,自己给自己解了围,笑道:“三皇兄,前几日天儿热,不知启年可还受用?朕命人送去了南疆进贡的荔枝,八百里加急,甚是可口,孩子体弱,可要多多照看着点儿。”
“多谢陛下抬爱,启年年幼,牙还没长全,恐无福消受陛下的恩典。”三王爷百里昇忙谢道。
“怎么会呢?启年的名字可是父皇起的,他是父皇的第一个孙儿,父皇在天之灵想必也十分惦念他。”百里御笑道,状似无意说出口的话却越听越让人瘆得慌。
联想起帝陵内杀工匠、监工,派疯癫的左相墨嵩守皇陵种种,由不得人不恐惧。眼前这个少年天子,他的手里掌控着无上的权力,随时能掀起腥风血雨。
今日是工匠、监工,昔日宿敌,他日保不准是兄弟姐妹,何人能猜透他的心思?